油灯闪了一下,她醒了。
她没有睁眼,先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布片。还在。干干的,有些发硬,带着药味和一丝淡淡的血气。她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那块布,确认未失,才缓缓睁开眼睛。
披帛仍搭在身上,玉佩贴着额头,凉意渗入,脑中嗡鸣稍稍减轻。她记得昏倒前紧紧抱着木匣,血滴落在锁上。
此刻她躺在西厢房的床榻上,灯焰微弱,映出床边一道细长的裂缝,像极了小时候母亲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她轻声唤道:“青崖。”
门应声而开。他立在门口,身姿笔直,脸上毫无倦色,仿佛彻夜未眠也未曾动摇他的沉稳。
“佛堂那边可有动静?”
“谢夫人一早派人重扫佛堂,添了三炷香。一个时辰前,崔姨娘从后门进来,守门的小厮没能拦下。”
她慢慢坐起身,头沉得厉害,却未扶桌,也不喘息,只是低头将玉佩塞进衣襟内。
“香比往常浓?”
“浓了三倍。丫鬟说,烟气有些甜,还带腥味。”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闷得发紧,并非疼痛,而是预感将有大事发生。
她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却走得平稳。青崖欲上前搀扶,她抬手制止。
“准备软轿,我去看看我婆婆。”
青崖点头退下安排。
她走到柜子旁,蹲下身,挪开一块地砖,取出木匣。锁上的血迹已凝成暗黑。她并未打开,只将它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句尚未说完的话。
软轿停在佛堂外。
她下了轿,未让人通传,只令青崖在外等候。她独自走入,故意加重脚步,走到屋檐下时还咳了两声。果然,一个小丫鬟从偏房跑出,见了她愣住,转身便往里通报。
她等了一会儿,待门关紧,才悄然移步至窗边,以披帛遮住半面,贴近窗缝窥视。
屋内香火旺盛,烟雾缭绕。说话声压得很低,但她听得真切。
谢母先开口:“账本已经送出去了,留她不得。蕙娘身子弱,若回娘家途中突染重病而亡,谁会起疑?”
崔姨娘轻笑,声音细如针尖刺纸:“我已备好‘寒心散’,混入她的晚饭或茶水中便可。服下后浑身发冷,口吐白沫,看似旧疾复发。您再对外宣称她冲撞佛堂,罚她闭门思过,悄无声息地去了,无人敢问。”
“可她身边有青崖。”
“青崖再厉害,也防不住一杯茶。只要她喝下,两个时辰内便废了。”
炉中忽响一声,烟气猛地升腾。她屏住呼吸,喉间仍泛起一股血腥味。她咬住嘴唇,强压住咳嗽的冲动。
“这香...真能乱人心神?”
“自然。”崔姨娘道,“加了曼陀蕊、迷魂藤,还有北地的‘鸦梦花’粉。闻得久了,轻则头晕目眩,重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您让她多来佛堂,哪怕只站片刻,心神也会松懈,下药便更容易。”
“好。”谢母顿了顿,“等她一死,我就说她愧对祖宗,自愿焚身赎罪。成国公府的名声,不能毁在一个病弱妇人身上。”
她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手指缓缓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不再多听,悄然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回到正厅,她坐在主位上,命丫鬟端来一杯清茶。茶刚沏好,碧绿清亮,她吹了吹,未饮,搁在手边。
“青崖。”
“在。”
“传李嬷嬷与赵嬷嬷前来,再调四名暗卫,封锁佛堂前后门户。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青崖领命而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颤,并非因惧,而是心中燃着一团火。她清楚,再动一次血纹,身体恐难支撑。但此刻,她必须看清对方下一步。
她闭目,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帕子上。
血纹浮现...
画面晃动。先是崔姨娘在厨房后巷,将一小包粉末交给一名粗衣妇人。那妇人点头,转身步入厨房。接着是谢母在佛堂后窗,递出一封密信,封口印着暗纹,接信之人袖口露出半截银链——那是宫中太监独有的标记。
最后是一幅景象:她的灵位孤零零立于祠堂角落,牌位漆黑,无名无字,唯刻一个“罪”字。
她睁眼,血丝从嘴角滑落。
她拭去,将染血的帕子收回袖中。
李嬷嬷与赵嬷嬷赶到,身后跟着四名暗卫。
她起身,端起那杯茶,向外走去。
佛堂内,香火依旧旺盛,烟雾弥漫。
她推门而入,脚步轻缓,面上含笑。
“母亲礼佛辛苦,儿媳特来奉茶。”
谢母猛然抬头,脸色骤变。崔姨娘坐在侧旁,手中香铲慌忙藏入袖中。
她并不看她们,只将茶杯置于香炉之畔。
“这香烧得真旺。”她轻声道,“甜中带腥,闻之令人昏沉。您平日素来节制,今日怎的如此浓烈?”
谢母勉强笑道:“你体弱,我为你祈福,多烧几炷,也是尽一份心意。”
“尽心?”她微微一笑,“可这香中掺了迷魂藤与鸦梦花粉,久闻会致神志错乱。您为我祈福,却让我疯癫?还是...想趁我神志不清,亲手送我上路?”
崔姨娘霍然起身:“你胡言乱语什么!”
她不答,伸手拉开香炉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块未燃尽的香饼,举至二人面前。
“此香乃沈太医特制验毒香,遇毒即变色。你们且看,如今是何颜色?”
香饼表面已转为紫黑,宛如腐烂的花瓣。
她望向谢母,声音渐冷:“您可知此香吸久之后如何?三日神昏,六日抽搐,九日七窍流血而亡。您是要我疯,还是要我死?”
谢母面色惨白:“我没有...这是崔姨娘带来的,与我无关!”
崔姨娘厉声尖叫:“你血口喷人!谁证明是我放的?”
她淡淡道:“我不需证明。”
她转身,抬手一挥。
“青崖。”
门外,青崖率人冲入,封锁门窗。
“将成国公府谢氏、太原崔氏紫菀,以勾结外敌、谋害主母之罪,押入地牢,候审。”
崔姨娘嘶吼:“你算什么东西!敢抓我?我是薛家主母!”
“主母?”她冷笑,“你克扣军饷、私通外臣的账册,早已呈交兵部。三年来,你在我药中掺入慢性毒物,如今又与谢母合谋,以迷香惑我心智,再下寒心散取我性命。证据确凿,你还敢自称主母?”
谢母瘫倒在地,怒喊:“我是谢珩生母!你敢囚我?!”
她上前一步,俯视其人:“自你在我避子汤中下鹤顶红那日起,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你说孝道,我便以孝道待你——你为修身养性,自愿赴佛堂清修,是我这做儿媳的孝顺,让你安心礼佛。可你不守本分,勾结外人,谋害正妻,那就休怪我不念亲情。”
两名嬷嬷上前,架起谢母。崔姨娘挣扎,被暗卫反手制住。
她立于门口,目送二人被拖走,穿过长廊,步入地牢。
阴风自铁门缝隙吹出,夹杂着潮湿霉味。
她并未踏入。
只伫立门前,从袖中取出那方染血的帕子,缓缓展开。
血纹仍在闪烁。
她凝视那模糊的画面——地牢深处,一人贴墙而立,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刀柄漆黑,嵌着一颗暗红色的石子。
她忽然想起,昨夜所见画面中,那戴斗笠的男人腰间别着的,正是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