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称雅各布的男人站在观察室外，身形瘦削，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基金会临时发放的制服。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的脸或者说，他面部曾经的所在地。那里现在是一片光滑的、带着正常肤色的平面，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就像上帝用一块柔软的橡皮，轻轻擦去了他面孔的所有特征。
科尔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反胃，他强迫自己站稳。这比看Scp-039更令人不适，因为你知道，这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着毒瘾、在街头挣扎的人。而现在，他站在这里，平静得像一尊现代雕塑。
达米安则完全处于一种宗教般的狂喜之中。他围着雅各布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完美……太完美了！看这愈合度，没有任何疤痕组织！生理机能完全正常，甚至更好了！Jake，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雅各布点了点头，动作流畅自然。他抬起手，做了一个书写的手势。
“笔！快，给他笔和纸！”达米安催促道。
一名助手迅速递上便签本和铅笔。雅各布接过，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
“我能听到。很清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
他的字迹工整，甚至带着一丝优雅。
“太好了！”达米安几乎要手舞足蹈，“感觉怎么样？我是说，精神上？你还想……呃……吸毒吗？”
雅各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感受，然后写道：
“不想。那种欲望消失了。就像关掉了一个嘈杂的频道。现在很安静，可以思考。”
科尔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你是怎么……做到的？手术过程还记得吗？”
雅各布转向科尔的方向，尽管没有眼睛，但科尔能感觉到一种精准的“注视”。他在纸上写道：
“不记得。他们给我打了麻醉。醒来就是这样。一开始有点……奇怪，但很快就不觉得了。感觉很自然。”
自然。 这个词让科尔后背发凉。失去整张脸，感觉自然？
“你想看看……你的‘同类’吗？”达米安试探着问，指向Scp-039的观察室，“那些猴子，它们经历了和你类似的过程。”
雅各布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引导他走到woc-2b的单向玻璃前。里面的Scp-039实体们几乎在同时停止了活动。它们齐刷刷地“转向”玻璃的方向，那种同步性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低吼，没有威胁的姿势，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寂静的凝视”。
雅各布静静地站着，他的“脸”朝向玻璃内的族群。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玻璃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科尔和达米安都屏住了呼吸。
观察室内的Scp-039实体们，开始缓缓地向玻璃靠近。它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或恐惧，反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好奇。几只成年实体走到玻璃前，也抬起它们的手，按在玻璃内侧，与雅各布手掌的位置相对应。它们光滑的面部微微倾斜，发出一系列极其复杂、抑扬顿挫的鼻腔音，不再是平时那种短促的交流，更像是一首低吟的、充满询问意味的圣歌。
更令人震惊的是，雅各布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按在玻璃上的手指，开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节奏敲击着玻璃。哒……哒哒……哒……
而玻璃内侧，一只体型较大的长鼻猴（科尔认出那是被艾伦称为“碎击”的个体）也抬起手指，用指甲以完全相同的节奏回敲。哒……哒哒……哒……
这不是随机的。这是一种呼应。一种确认。
“我的天……”达米安喃喃自语，他抓紧了他的拉丁语书籍，指节发白，“他们在交流……他们认识他！”
科尔感到一股寒意窜遍全身。这超越了简单的动物行为。这是一种识别，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的、超越物种的共情。雅各布，这个无面人，在Scp-039眼中，不是巨兽，不是威胁，而是……同类。
“他说他不能和它们交流！”科尔低声对达米安说，想起研究员卡尔森报告里的采访记录，“他在撒谎！”
“或者他理解的‘交流’，和我们理解的不同。”达米安眼神狂热，“也许这不需要语言，这是一种……存在层面的共鸣！”
就在这时，艾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科尔，达米安！你们最好来看看这个。”
“现在没空，艾伦！”达米安不耐烦地挥手，眼睛还盯着玻璃内外那无声的对话。
“是那些猴子的事！”艾伦坚持道，“我们清点工具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套精修用的微型螺丝刀和一把小撬棍。昨天还在的。”
科尔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才。我调了监控，但woc-2b内部有几个死角，尤其是靠近东北角通风管道的那个区域。最后看到那套工具是在昨天下午，一只年轻猴子拿着玩，后来就……”艾伦摊了摊手，“可能被它们藏到巢穴里或者什么地方了。”
东北角通风管道。科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观察室内部。那个区域的猴子此刻正聚集在玻璃前，与雅各布进行着那诡异的“交流”。
工具丢失。猴子们异常的学习和操作能力。还有一个能与它们产生神秘共鸣的无面人。
这些碎片在科尔的脑海里碰撞，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图景。它们要工具做什么？仅仅是“玩”吗？还是说，它们在计划着什么？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雅各布。那个无面的男人已经停止了敲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聆听只有他能理解的、来自玻璃另一边的无声交响乐。
科尔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收容的，可能远不是一群聪明的、被改造的动物。他们可能唤醒，或者创造出了某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那个松动的通风口格栅，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共鸣。
当那个被称为“寂静同胞”的存在将手按在玻璃上时，吱嘎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那不仅仅是一种相似的“无面”状态，更是一种内在频率的完美契合。如果说族羣成员散发出的能量场是相似的乐器奏出的和声，那么“寂静同胞”的能量场就是一架调音精准的钢琴，清晰、稳定，充满了它们所不具备的、复杂的“人类”底蕴。
族羣沸腾了。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能量场的激荡。好奇、确认、甚至是……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无声中传递。碎击长老与“寂静同胞”的敲击对话，虽然简单，却像是一个历史性的握手，确认了两个群体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桥梁。
吱嘎完全被吸引住了。他挤在母亲身边，全力感知着那边的一切。他能“听”到“寂静同胞”那平静如深湖的意识底层，与族羣躁动而富有创造力的意识流形成了奇妙的互补。
然而，在这宏大的共鸣中，吱嘎并没有忘记那个小小的、诱惑着他的缺口通风口。
族羣的注意力被“寂静同胞”完全吸引，连碎击长老也沉浸在这跨物种的初次接触中。警戒放松了。时机正好。
昨天，他在探索时，不仅发现了松动的格栅，还在附近的落叶下，发现了巨兽遗落的那套小巧而精致的“硬物”。微型螺丝刀，可以用来拧动那些极其微小的“旋转点”；小撬棍，拥有一个完美的杠杆支点。他当时本能地将它们藏了起来。
现在，这些“硬物”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成员，像一缕阴影般滑到东北角的通风口下方。格栅冰冷的振动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他能“听到”格栅另一侧，固定螺丝的螺纹与金属框架咬合的声音。
他拿起那支最小的平头螺丝刀，将其尖端精准地插入螺丝的凹槽。他的手指稳定得不像一个幼崽，对力量和角度的控制源于他那被“提纯”后的大脑和增强的触觉。他开始旋转。
一开始很涩，但他施加了稳定的压力。螺丝与螺纹摩擦，发出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吱呀”声。一下，两下……螺丝开始松动了。
他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这是一种创造，一种对环境的主动改变，与他模仿族羣长者组装零件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是在打开一个通道，一个通往“未知”的通道。
他花了很长时间，轮流使用不同的螺丝刀，松开了格栅四个角上的所有螺丝。他的动作缓慢而谨慎，确保不发出过大的声响。族羣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远处的“寂静同胞”身上，那宏大的共鸣掩盖了他这里微小的操作声。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完全旋出，格栅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吱嘎用小手托住它，防止它掉落发出巨响。他轻轻地将格栅从墙壁上取下，放在旁边的地上。
一个黑暗的、方形的洞口出现在他面前。一股更强、更干燥的气流从中涌出，带着与观察室内截然不同的气味灰尘、金属、机油，还有……自由。
洞口不大，但对于他这样体型的幼崽来说，刚好可以钻入。
吱嘎站在洞口，他那无面的脸庞“凝视”着内部的黑暗。管道深处传来的回声复杂而混乱，构建出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迷宫般的声学地图。里面有什么？通向哪里？
他感到一丝犹豫。母亲警告过远离未知。族羣的规则是保持集体。
但那个“外面”的呼唤，那个对更广阔回声景观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回头“望”了一眼族羣的方向，它们依然围绕着玻璃，沉浸在与“寂静同胞”的交流中。然后，他深吸了一口从那洞口涌出的、带着陌生味道的空气，蜷缩身体，第一次，将头和肩膀探入了那片不属于woc-2b的黑暗。
这不是逃跑。这是一次探索。一次对自身界限的试探。
他并不知道，这次小小的、个体的“窃取”行为，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引发一场席卷整个设施的、模仿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