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评论文章就摆在豆浆油条旁边,标题字号不大,却像根刺一样扎眼:《当神明跌落凡尘,谁来在此守夜?
》。
文章本身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那些老调重弹,说现在的改革是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把志愿者贬低为只会按按钮的“工具人”,甚至还颇为阴损地贴出了一张新旧排班对比图,暗示关键决策依然由“未具名的资深专家”在幕后把控。
楚风咬了一口油条,眉头微皱。
让他不爽的不是文章的观点,而是那张配图。
“这张表,我只在内部服务器的加密层见过。”苏月璃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那张没怎么化妆却依然精致的脸上,“普通黑客进不来,除非有物理接口的密钥。Ip地址我也查了,不是代理,是直连。”
屏幕上跳出一个红点,位置就在本市的一处老旧建筑群——夜炉社旧档案室,三年前就注销废弃了。
“吃完走一趟。”楚风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顺手抽了张纸巾擦嘴,“有人想翻旧账,咱们就去看看这账本到底还在不在。”
半小时后,档案室地下库。
生锈的铁门被暴力踹开,扑面而来的不是灰尘味,而是一股刺鼻的酸味。
原本存放历代《交接日志》的三排铁柜空空荡荡,柜门大开,像是一张张嘲弄的大嘴。
地面上有些湿漉漉的痕迹,泛着一层淡淡的白霜。
“高浓度草酸混合了工业盐。”苏月璃蹲下身,用试管取了一点样本,“这是毁尸灭迹的行家,连纸灰都不想留。”
楚风没说话,双眸中金芒流转,世界瞬间在他眼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能量流动的线条。
空气中还残留着极淡的热辐射,那是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在他的视野里,一段模糊的残影开始重演:
一个身形佝偻的影子站在墙角,左手拿着火钳,右肩习惯性地向下塌陷,正将一叠叠文件扔进那个临时搭建的铁皮桶里。
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熟练,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
“右肩塌陷,左撇子。”楚风低声道,“这动作我见过,是以前夜炉社那个管账的老会计。他有个习惯,烧废票据的时候,嘴里爱念叨‘尘归尘’。”
那影子烧完最后一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门口。
残影消散。
“烧干净了?”阿蛮从后面走上来,手里捧着他那个视若珍宝的骨盅。
“物理上干净了,但念头还在。”楚风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东西,写下来就是为了让人记住,毁掉的时候,怨气反而最大。”
阿蛮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小撮青灰。
这是工坊里烧废的次品研磨成的,专门用来承载灵体波动。
他嘴唇微动,晦涩的苗语咒文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接着手腕一抖,青灰洋洋洒洒地落在那些酸液腐蚀过的地面上。
灰尘没有散开,反而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屑,迅速聚拢、排列。
几秒钟后,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浮现出来:
“……不能让他们忘了是谁点的第一把火。”
这只是个开始。
阿蛮取出九张黄纸,分别贴在九个方位,用朱砂笔在纸上飞快勾勒出脉络。
地上的青灰再次震动,像是打印机吐纸一样,竟然在地面上“复原”出了三十七份原始巡检记录的拓印。
不是完整的纸张,而是某种意念的回响。
苏月璃立刻拿出相机拍摄。
这些记录详尽得可怕:某年某月某日,暴雨,某人因道路积水迟到十五分钟,主动要求补足两小时工时;某日深夜,某位守灶人为了省下更换零件的经费,徒手在冰水里泡了三个小时修复阀门。
“这就是他们说的‘工具人’?”苏月璃看着那些记录,眼眶有些发红,“这些‘未具名专家’甚至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就在这时,一直在外围警戒的雪狼推门进来。
他身上带着寒气,手里捏着一枚铜质徽章。
“找到了。”雪狼的话依然少得可怜,“我查了七个以前的老工人。有个老头说,昨天半夜有人穿着市政的衣服去‘借资料’,亮的就是这个。”
徽章已经氧化发黑,图案是一条断裂的锁链缠绕着火焰。
“1980年前守灶人内部监察组的标志。”楚风接过徽章,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帮老古董,身子埋进土里了,手伸得还挺长。”
“还有这个。”雪狼指了指通风管道,“在城北旧办公楼的夹层里发现的,还在动。”
那是一段手机拍摄的视频。
昏暗的夹层里,一台老式打字机正在自动运作,键盘起伏,色带还带着温度。
它刚刚敲下的一行字是:
【英雄不该有名字,正如神像不该有血肉。】
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灵器”,靠着某种执念在运转,试图通过改写现实的记录来扭曲人们的认知。
“曝光吗?”苏月璃问,“只要把这些记录发出去,那篇评论就不攻自破。”
“不。”楚风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时候直接怼回去,反而落了下乘,显得我们在辩解。既然他们说普通人只是工具,那我们就让‘工具’说话。”
三天后,一场名为“我的值班夜”的征文活动在全市各个社区中心悄然展开。
没有任何官方背书,也没有高额奖金,只是简单地请大家写下自己在那一个个夜晚的经历。
楚风原本以为会遇冷,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些泛黄的信纸像雪花一样飞来。
有小学生用稚嫩的笔迹写父亲深夜出门巡查时的背影;有退休护士回忆自己代替亡夫去签到时,在泵房里听到的水流声;有便利店老板记录下守夜人买走的那一杯杯热咖啡。
四百一十二篇手稿,每一篇都是一段没有被宏大叙事覆盖的真实人生。
楚风让人把这些手稿的原件送到了监督委员会封存,复印件则贴满了全市每一个公交站点的公告栏。
不需要辩驳,不需要数据。
这些带着体温的文字,就是最有力的回击。
当晚,城北旧办公楼的夹层里。
那台老式打字机再次自行启动,键盘疯狂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然而这一次,它打出来的字却断断续续,仿佛陷入了某种逻辑混乱。
最终,它敲下了最后一行字:
【……原来火是从这儿烧起来的。】
“咔嚓”一声,打字机内部传出一声脆响,整台机器像是瞬间经历了百年的时光,迅速锈蚀、崩解,化作一堆废铁。
而在屋顶之上,一只体型硕大的领头鼠正蹲在石碑旁。
它看了看下面灯火通明的城市,放下嘴里叼着的铜钉,重新叼起一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秃笔。
它在石碑的空白处,开始工工整整地默写第一行由普通人写下的故事。
夜风渐起,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楚风站在窗前,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虽然这场舆论战赢了,但他心里的弦并没有松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气温骤降。
气象台预报今晚会有寒潮过境。
而在城市边缘的监控大屏上,三处位于偏远山区的供暖泵房,刚才几乎同时跳了一下故障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