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的葬礼办得很简陋。
灵堂就在老旧换热站的锅炉房旁边,那是他守了四十年的地方。
没有花圈,没有挽联,甚至连个像样的哀乐班子都没有。
只有那台老式锅炉偶尔发出的嗡嗡声,像是某种低沉的悲鸣。
楚风赶到时,老李头的儿子正跪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A4纸,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能源局刚刚下发的驳回通知书——“申请公益殉职抚恤不予受理”。
理由冠冕堂皇:死者系自发行为,无官方派驻记录,且未在指定系统内完成考勤打卡,无法认定因公死亡。
“我爸在这守了两年!七百多天啊!”那汉子猛地把通知书砸向地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哪怕大年三十,他都拿着扳手在这听阀门!你们说没记录就没记录?那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啊!”
他疯了一样冲向墙角,抱出一摞落满煤灰的笔记本,狠狠摔在楚风脚边。
那些本子散开了。
楚风弯下腰,捡起一本。
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字迹:“10月2日,二号阀渗水,已拧紧”;“11月15日,气温骤降,压力表回升慢,蹲守至凌晨三点”……
三十七本。每一页,都是一个老工人的命。
楚风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指尖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
在他的“破妄灵瞳”视野中,这些不仅仅是墨迹,那是老李头残留的精气神,是他在这孤寂岗位上一点点熬干的心血。
这些本子散发着暖洋洋的淡金色光芒,比任何官方的红头文件都要耀眼。
可这些光,照不进那些高高在上的办事大厅。
“如果没有统一的凭证,再大的牺牲,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无据可查’的尘埃。”楚风合上本子,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好人做了好事,得有人替他们记账。”
“记账?怎么记?”苏月璃从楚风身后走出,她没看那通知书,而是径直走向那堆笔记本,掏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传统的纸质记录容易丢,也容易被‘意外’销毁。既然他们讲数据,那我们就给他们最硬的数据。”
两天后,东城区社区服务中心的一张折叠桌前,挂起了一块不起眼的牌子:“热力信用档案登记处”。
苏月璃的设计很简单:纸质双联单加电子扫码双轨制。
年轻人扫码,老人填单,最后所有数据都会被切片加密,录入一个不可篡改的区块链账本。
然而,现实很骨感。
整整一上午,只有三个路过的老太太过来凑热闹,填了单子领了俩鸡蛋就走了。
旁边一个穿着制服的办事员路过,看了一眼,嗤笑一声:“哟,大学生创业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你们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钱?没公章,就是废纸一张。”
楚风坐在桌后,没理会那人的嘲讽,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
角落的阴影里,阿蛮走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黑陶骨盅,沉默地走到那摞空白的单据前。
没有念咒,也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每张纸上轻敲了三下。
这一敲,空气中仿佛荡起了一层看不见的涟漪。
这是苗疆巫族的“魂印”。它不控制人心,只标记真伪。
下午三点,一个流里流气的掮客晃晃悠悠地来了。
这人手里捏着十来张身份证复印件,一看就是想来批量代签,骗取之后可能发放的补贴。
“这十个人的,我都包了。赶紧的,给我填上!”掮客把复印件往桌上一拍,拿起笔就开始在那张被阿蛮“敲”过的单子上狂草。
第一笔落下,没事。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掮客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写到第五个名字,他的鼻血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滴答滴答落在纸上。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墨水……”掮客骂骂咧咧地想把沾血的单子揉掉,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那张纸的瞬间——
“呼!”
那张填满了假信息的单子,在他掌心里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一捧黑灰。
那一刻,掮客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仿佛从纸灰里钻出来,死死盯住了他的脊梁骨。
“啊!!”他惨叫一声,连身份证都顾不上拿,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大门。
这一下,整个办事大厅鸦雀无声。
之前那个嘲讽的办事员,脸色煞白地缩回了脑袋。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到了傍晚,谁都知道这儿有个“不说谎”的登记处。
没人再敢来浑水摸鱼,而来登记的老志愿者们,看向那张薄薄纸单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但这还不够。城市的角落里,还有那些没有信号的盲区。
深夜的城北,七座废弃泵房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
这里信号极差,苏月璃的电子系统经常连接中断。
雪狼穿着一身破旧的冲锋衣,背着一个沉重的工具包,像个幽灵一样在这些泵房之间穿梭。
他不会用电脑,也不懂什么区块链。但他懂石头。
在一号泵房那台锈迹斑斑的机器基座上,雪狼蹲下身,掏出一把形状古怪的凿子。
那是昆仑山上的石头磨出来的,坚硬无比。
“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
他把每一个在泵房墙上用粉笔写下的名字,每一个值班的时间,一笔一划地凿进了那坚硬的花岗岩基座里。
入石半寸,深可见骨。
“石头不会死,也不会骗人。”雪狼摸了摸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低声自语。
他的手指粗糙,却无比温柔。
三天后,上级巡查组突击检查。
比对电子系统时,发现有几处数据丢失,刚要发难,楚风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城北。
在那七座泵房里,手电筒的光束打在基座上。
那些石刻的名字在灰尘中显得格外刚硬,与周围腐朽的管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巡查组的组长摸着那些石刻,沉默了良久,最后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这三百二十四份带着魂印的档案,连同那些石刻的照片,被楚风直接拍在了监督委员会的桌上。
“谁做了事,就该留在光里。”楚风只留下了这一句话。
当晚,市政内网悄然更新。
在全市所有能源设施的信息页面底部,新增了一个名为“值守铭牌”的栏目。
没有花哨的设计,只是滚动显示着今日在岗人员的姓名与累计服务时长。
赵大爷,累计时长:420小时。
孙阿姨,累计时长:185小时。
李建国(已故),终身荣誉值守:小时。
楚风站在窗前,看着手机屏幕上滚动的名字,掌心处那道曾经因血契留下的焦黑残痕,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化作点点星光,彻底消散在夜风中。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最高点,那只领头鼠此时正蹲在一块崭新的石碑旁。
它放下了那根已经被咬得全是牙印的铅笔,转而从不知哪里叼来了一枚黄铜铆钉。
它小心翼翼地将铜钉按在石碑边缘那个刚凿好的小孔里,用脑袋顶了顶,直到严丝合缝。
那是第一枚,属于活人的勋章。
但这并不是结束。
就在这天夜里,城市供暖系统的几个偏远监控探头,不约而同地拍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画面模糊不清,像是受到了某种磁场干扰。
但在那不断跳动的雪花点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正围着地下管网的主入口忙碌。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动作整齐划一,标准得就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而他们手里拿着的工具,在红外夜视仪下,泛着诡异的幽蓝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