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奥从展厅的门口出来，烈日也太强烈了，让人睁不开眼。
让人睁不开眼的还有家居厂那些个讨厌的人，那些牛鬼蛇神。
奥奥她把刚打印好的清样文案摔在会议桌上时，玻璃台面震得咖啡杯跳起半寸高。第 14 天，老板的侄子林浩又在展厅里抡起了冲击钻，电钻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小奥主管，这批实木床清样价定 899？” 实习生小张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价签打印机卡着纸，“仓库说这批是去年的限量款，成本都要一千二。”
奥奥没抬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出 “总经理特批清仓” 几个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 林浩居然把展厅中央的水晶吊灯砸了。碎片溅到刚摆好的布艺沙发上，像撒了把碎玻璃糖。美丽得很。
“搞什么东西？” 奥奥猛地站起来，西装裤腿还沾着早上搬运样品时蹭的墙灰。她踩着高跟鞋穿过满地狼藉，看见林浩正举着卷尺量天花板，工装外套上还别着 “德德家居总经理” 的胸牌，那是上周老板亲自给他别上的。
“拆了重装直播间，” 林浩头也不抬，卷尺 “唰” 地弹出三米长，“这吊灯太挡镜头，明天开始每天播八小时，所有样品按出厂价再砍三成。”
奥奥气笑了，弯腰捡起块吊灯碎片对着光看：“林总，您知道这盏灯是意大利进口的吗？上个月刚花八万八买的。”
“知道啊，” 林浩突然转身，年纪很轻，但是啤酒肚撞到旁边的展示柜，吓得里面的骨瓷餐具叮当乱响，“所以才要砸，粉丝就爱看这个。” 他掏出手机对着废墟拍视频，“标题就叫‘黑心老板怒砸天价吊灯，只为给粉丝谋福利’。”
“如何？是不是很吸引流量？”
“我们是家居店，是大型的有名的家居公司，不是马戏团。” 奥奥抢过他的手机，相册里全是凌晨三点拍的仓库视频，货架上的床垫被他踩得凹下去一块，“上周你把真皮沙发当蹦床拍抖音，售后接到七个投诉说框架松动，这些你都忘了？还是老年健忘”
林浩夺回手机刷地揣进裤兜，突然提高嗓门：“我叔让我来就是搞改革的！你看看隔壁家天天直播砍价，咱们再守着老一套就得关门倒闭！你懂不懂？” 他指着墙上的销售报表，红箭头刺得人眼睛疼，“上个月业绩跌了三成，你这个客服主管难辞其咎！”
“我管的是售后，不是销售！” 奥奥的指甲掐进掌心，“上周你为了冲销量，答应给客户免费安装智能马桶，结果派去的师傅连水管都接反了，现在人家索赔五万！你又懂了。”
“那是师傅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林浩踢了脚旁边的纸箱，里面的陶瓷杯碎了一地，“再说我已经解决了 —— 让他再买个新的，算七折。”
奥奥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办公室走。路过清样区时，看见林浩昨天贴的价签：原价五千八的实木餐桌，现在标着九百九。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冲林浩喊：“这个价，仓库里的二十套我全要了。”
林浩愣住了：“你买这么多干嘛？”
“我表哥开饭店，正缺桌子。” 奥奥抱起胳膊，“按你这个价，我再转手卖出去，还能赚一笔。”
“你敢！” 林浩脸涨得通红，“这是给粉丝的福利，不准囤货！”
“那你倒是搞清楚成本啊！” 奥奥抓起马克笔在价签上画了个叉，“这桌子进价三千二，你标九百九，是想让公司倒闭吗？” 她把笔扔在桌上，“要清样可以，我来定价。但你要是再瞎搞，我就把你踩床垫的视频发给老板。”
林浩盯着她看了半分钟，突然笑了：“行啊，那就比比谁搞得好。” 他掏出对讲机喊，“把仓库里那批积压的窗帘全拉出来，今天直播间送福利，买家具就送十套！”
奥奥回到办公室，反手锁上门。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清样文案的界面，她删掉 “总经理特批” 几个字，改成 “客服部质检清仓 —— 残次样品限时处理”。然后打开内部通讯群，发了条消息：“通知所有客服，今晚八点带家属来展厅，林总请客。”
晚上七点，展厅里挤满了人。客服们带着家人在清样区挑挑拣拣，林浩的直播间刚开播就涌进三千多人。奥奥抱着笔记本坐在角落，看着林浩举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喊：“家人们看清楚了，这个床头柜有点瑕疵，今天不要 998，只要 98！98 带回家！”
弹幕里刷满了 “老板疯了”，库存瞬间清零。林浩得意地冲奥奥扬下巴，却没看见奥奥悄悄给客服发了条消息。下一秒，直播间突然弹出提示：“温馨提示：该商品存在结构松动问题，建议作为装饰使用。”
林浩的脸瞬间黑了，对着镜头尬笑：“咱们客服太负责了啊，不过家人们放心，小问题不影响使用。” 他刚说完，就听见 “咔嚓” 一声，手里的床头柜腿断了。
弹幕里笑成一片，奥奥却在笔记本上记下：“残次样品需标注具体问题，避免纠纷。” 这时手机响了，是老板的电话。她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却听见老板说：“小奥啊，小林说你今天组织员工买清样家具，这个主意不错，既处理了库存又给员工福利，下周再搞一次。”
奥奥愣住了，转头看见林浩正对着镜头鞠躬：“刚才是我们的失误，现在给家人们赔罪了！所有下单的朋友，明天再送一个新的床头柜！” 弹幕瞬间刷起 “老板大气”，在线人数突破了一万。
挂了电话，奥奥看着林浩在镜头前手忙脚乱地介绍产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打开文档，开始写新的文案：“德德家居清样风暴升级 —— 残次商品明码标价，总经理亲自试坐测试，直播间每晚抽十个免单名额。”
窗外的路灯亮了，展厅里依旧热闹。奥奥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订单，突然明白这场争斗或许早就不是输赢的问题。林浩的鲁莽和她的谨慎，就像家具的榫卯结构，看似在较劲，实则相互支撑着，让这家老家具店在时代的冲击下，找到了新的平衡。
第二天一早，奥奥在会议室发现林浩趴在桌上睡着了，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是昨晚的销售数据：单场 GmV 突破五十万。她轻轻把一份新的清样清单放在他面前，上面标着每个商品的成本和建议售价。然后转身走出会议室，听见身后传来林浩的声音：“奥主管，今天直播间的文案，你帮我看看呗？”
奥奥回头，看见林浩揉着眼睛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昨天的灰尘。她突然觉得，或许这场卷来卷去的争斗，才刚刚开始。但不管怎样，至少那些真正需要家具的老百姓，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实惠。
凌晨五点，奥奥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她挣扎着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屏幕上跳动着 “林总” 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奥主管，赶紧来仓库！” 林浩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还夹杂着哗啦啦的水声，“昨晚下雨，仓库漏水把床垫泡了！”
奥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才想起自己已经在公司熬了通宵。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忽明忽暗，映着她眼下浓重的青黑。
仓库门口，林浩正举着个破盆接水，裤脚全湿透了还在滴水。十几个床垫泡在浑浊的水里，膨胀得像发面馒头。“你看这咋办啊？” 他把盆往地上一摔，水花溅了奥奥一裤腿，“我刚直播跟粉丝说今天有特价床垫，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了……”
“先关总闸！” 奥奥吼完就往仓库深处跑，高跟鞋陷进积水里差点崴断脚踝。她摸到墙上的总闸开关用力拉下，水流声顿时小了下去。回头看见林浩还站在原地发愣，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干嘛？找塑料布把没泡透的盖起来！”
两人忙到天光大亮，才把损失控制住。奥奥蹲在地上清点受损床垫，手指泡得发白起皱。“总共报废十七张，” 她在笔记本上划下数字，“其中八张是昨天刚到的新款，进价四千二一张。”
林浩突然蹲下来抢她的笔记本：“别记这个！”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我有办法 —— 咱们把湿的地方切掉，改成儿童床垫卖，就说新款设计！”
“林浩你疯了？” 奥奥猛地把笔记本抱在怀里，“甲醛遇水会挥发！你想让客户告我们吗？” 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翻出昨晚的直播回放，“你还在直播间说‘德德家居只卖正品’，忘了？”
林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站起来往仓库外走：“那你处理吧，我得去准备上午的直播。”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行政的李姐辞职了，今天的员工餐你订一下，三十个人的量。”
奥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抓起旁边的塑料布狠狠摔在地上。积水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衬衫，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这时手机又响了，是销售部的电话，说有客户因为送货延迟要投诉，让她赶紧去处理。
她赶到展厅时，客户正把合同摔在柜台上：“昨天说好了今天早上送到，现在都十点了还没动静！你们到底能不能干？”
“实在抱歉张姐，” 奥奥弯腰捡起合同，“仓库昨晚出了点意外，我马上安排师傅给您送过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她从口袋里摸出张优惠券递过去，那是她自己掏腰包买的。
好不容易把客户安抚好，她刚要去订员工餐，林浩的直播团队又来找她：“奥主管，林总说让你帮忙写今天的直播脚本，他想不出来说啥。”
奥奥捏着手机站在原地，屏幕上还停留在外卖 App 的界面。三十个人的员工餐，十七张报废的床垫，投诉的客户，没写的脚本，还有昨晚没对完的账…… 无数件事像潮水一样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不是万能的！” 她突然对着空气喊道，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这个平时冷静干练的主管怎么了。
奥奥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办公室走。路过卫生间时，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头发乱糟糟的，衬衫皱巴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突然想起刚入职时，自己穿着整齐的西装，自信满满地说要把客服部打造成全公司最优秀的部门。可现在，她却像个陀螺一样被抽得不停旋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开始写直播脚本。写着写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键盘上晕开一片水渍。她赶紧擦掉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这时林浩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汉堡：“给，员工餐订好了，我顺便给你带了一个。”
奥奥没抬头，继续敲键盘。林浩把汉堡放在桌上，突然说：“刚才仓库的事，谢谢你。” 说完就转身走了。
奥奥看着那个汉堡，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她拿起汉堡咬了一口，干硬的面包渣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时手机又响了，是仓库的电话，说找到了漏水的原因，需要请人来维修，让她联系维修队。
她挂了电话，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直播脚本，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知道，只要林浩的直播还在继续，只要还有客户需要她，她就必须咬着牙撑下去。毕竟，这是她的工作，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扎根的依靠。
只是偶尔，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妈妈说她是属牛的，天生就该劳碌。那时候她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