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跪坐在湘妃竹簟上,一身沉香色底绣银线云纹的广袖宫装,裙摆层叠铺展,如暮云四合。头上戴着银质点翠凤衔珠钿子,点翠的青蓝光泽幽深如潭,正中衔着一颗浑圆的南珠,珠光温润,恰好映在她低垂的眉宇之间,平添了几分难以触及的雍容与冷寂。
皇上指节骤然收紧,盏中清茶微晃:“温实初?”他声音沉了下去,“他从前是碎玉轩……”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冷嗤,目光如霜刃扫过,“你与世兰不睦已久,如今拿规制说事,倒显得刻意了。”
宜修广袖下的手微微一颤。她深深俯首,钿子上的点翠凤鸟纹丝不动,唯有凤口垂落的南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开一道柔和的弧光,映着她纤柔易折的后颈:“臣妾不敢。只是李太医本就值守翊坤宫,妹妹这般急切……臣妾是怕六宫看着,日后难以为继。”
“够了,皇后不必多说!”茶盏落案惊起清脆一响。皇帝眼底泛起深思的涟漪——温实初这三个字,终究牵动着某些尘封的往事。
宜修喉间轻轻一动,将未尽之言尽数咽下。银质钿子的微凉仿佛透过发丝渗入肌肤,让她本就克制的神情更显端庄持重。 再抬眸时,眼中凝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委屈:“皇上多虑了。医者仁心,论起产科与调理之术,温太医在太医院里向来是最稳妥的。想来华贵妃妹妹也是看中这点,才急着传他回来。”她向前微倾,凤衔珠的流光在她额前微微摇曳,姿态却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顺,“什么旧例规矩,在皇嗣面前原都不值一提。只是……”她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轻叹,“臣妾多嘴了。”
殿内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曳不定,映得宜修手中越窑青瓷茶盏里荡漾的茶汤泛起细碎金光。她端详着茶汤里沉浮的叶芽,仿佛能从其间窥见天机。沉吟良久,到底按捺不住那份蠢蠢欲动的试探,将嗓音揉得恰到好处的柔缓:
“皇上,近来春寒料峭,时雨时晴,臣妾总惦记着皇额娘的风湿旧疾。前日听闻寿康宫传了两次太医,臣妾这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她刻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皇帝轻叩紫檀案几的指尖,“偏生这些日子六宫事务繁杂,臣妾竟未能晨昏定省,实在惭愧。”
她见皇帝并未打断,便又将话音往深处带了带,每个字都裹着蜜糖般的关切:“都说母子连心,血脉至亲。皇额娘平日里最是牵挂皇上,前儿还同臣妾说起皇上幼时染恙,她三日三夜不曾合眼的旧事。”她适时垂眸,掩住眼底流转的深意,“皇上日理万机,臣妾都明白。只是若能抽空去寿康宫坐坐,哪怕只说几句体己话,皇额娘定然也能宽慰许久。臣妾只是担心...深宫寂寥,莫要让老人家寒了心才好。”
“砰”的一声闷响,皇帝手中的斗彩莲纹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溅出的茶汁在明黄袍角洇开深色水痕。他抬眼时,眸中已凝起寒霜:“太后跟前有毓恪日夜照料,太医院日日请脉,饮食汤药哪样不是精挑细选?皇后此言,是觉得朕安排不周?”他目光如利刃,一寸寸刮过宜修煞白的脸,“还是说,皇后是在拐弯抹角地指责朕不孝?”
宜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慌忙起身跪倒,翡翠步摇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哀鸣:“臣妾万万不敢!只是惦念皇额娘凤体......”
“够了!”皇帝霍然起身,明黄袍袖带翻案上茶盏。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有一片正擦过宜修的手背,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跪伏在地的皇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朕看皇后是太过清闲,才会整日琢磨这些无稽之谈。今夜朕宿在昌贵人处,你好自为之。”
殿门轰然洞开,夜风裹着残雪卷入,吹得宜修鬓边珠翠乱颤,那支点翠凤衔珠步摇的流苏纠缠在一起,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她仍保持着跪姿,唯有紧攥着沉香色宫裙的指节泛出青白,透出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月光透过雕花槛窗照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凄冷的银边。许久,她才缓缓直起身,抬手轻轻抚过那道细微的血痕,唇边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殿门闭合的沉响撞在梁柱间,辗转低回如孤鹤夜啼,凄清漫过满殿残烛。焰光将熄未熄,在宜修鬓边金饰上明明灭灭,把她半边脸浸在动荡的暗影里。剪秋捧着温梨水的手簌簌发颤,象牙茶盏上的缠枝莲似要被抖落:“娘娘,润润喉吧,皇上的銮驾早过了长街。”
宜修的目光落在茶盏纹路上,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殿角寒气,凉得能冻住烛泪:“连你也觉得本宫冒失?若忍下那句话,今夜景仁宫的地龙或许还能暖些。”她指尖划过冰凉的莲瓣,“可你忘了,在这宫里,话到嘴边不说,往后便再也没机会说了。”
剪秋忙扶住她发抖的手臂,沉香衣袖下的脉搏跳得急促:“夜深了,奴婢扶您回内殿。皇上心思难测,犯不着为几句气话伤神。”话音顿了顿,她终是压低声音,“只是翊坤宫……华贵妃的胎,娘娘当真要学那郢人斫垩,为保万全就此罢手?”
宜修眼底骤然掠过一丝阴鸷,指尖精准点向檀木案下:“取出来。”
剪秋屈膝蹲身,拖出乌木匣子时,铜合页的声响在殿内格外刺耳。匣中锦缎衬里上,白瓷小钵釉色莹润,封蜡严密得连一丝气也透不出。“这不是鹤顶红那等蠢物。”宜修的护甲叩在瓷钵上,脆响惊得烛火晃了晃,“寒水屑,西域来的宝贝,混在饮食里,便是温实初也只当是胎气偏寒。”她倾身向前,烛光在瞳孔里跳着:“年世兰不是贪凉?晨起要冰镇酸梅汤,午后凉榻边的冰盆换三次,这不正好?”
“可药性慢,若她日日请太医调理……”剪秋的声音发颤。
“要的就是慢!”宜修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瓷钵在两人手中微微晃动,“一剂见血是自寻死路。这般慢慢渗着,她只会怨自己贪凉,怨太医无能。等胎象不稳时,温实初刚被她急召回来,第一个被疑心的便是他!”指甲几乎掐进剪秋皮肉,“到时候,要么是他医术不精,要么是他借调理之名,报甄嬛当年的仇——怎么算,都与本宫无关。”
她忽然松了手,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支银簪,簪头是中空的莲蓬,细孔密得能漏过月光。“明日你去送安胎糕,趁宫女舀水添冰时,用这个挑一点混在冰碴里。”声音轻得像耳语,“记住,要选她最信任的那个宫女当值,等事发时,年世兰第一个要发落的,便是她亲手提拔的人。”
剪秋凝视着簪头细孔,只觉殿内寒气往骨缝里钻。而宜修已转身端坐妆台前,从容卸下钿子,金步摇落在妆奁上的声响,竟与寻常吩咐宫务别无二致。烛火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那影子在墙壁上摇曳着,像极了洪炉点雪,看似完好的平静下,藏着转瞬便要星灭光离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