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棉衣采买之事后，顾长钧明显感觉到，沈如晦在处理内宅事务时，变得更加“谨慎”了。一些稍微涉及外部联系或金额较大的支出，她都会整理成简洁的条陈，派人送到书房，请他过目定夺，绝不自作主张。
她依旧将内宅打理得妥帖周到，对他和念雪的照顾也无微不至，只是那份曾经在共同应对危机时生出的、近乎盟友般的亲近与默契，似乎悄然淡去，重新蒙上了一层属于“属下”对“上位者”的恭谨色彩。
这种变化，并非顾长钧所乐见。他希望她依赖他，却不愿她怕他；他需要她有能力，却不愿这能力脱离他的掌控。这种矛盾的心态，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却又无法自如地掌控。
这夜，两人并排躺在床榻上，中间依旧隔着那个软枕。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纱洒入室内，一片静谧。
顾长钧因伤后体虚，加之白日处理军务劳神，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似是睡熟了。
沈如晦却毫无睡意。她侧身躺着，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身旁男人沉睡的容颜。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条更加分明，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似乎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
她想起他重伤昏迷被送回来时的样子，想起自己独自支撑帅府时的惶恐与艰难，想起他苏醒后眼中那复杂的赞赏与审慎……心中百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变了。不再是那个眼里心里只有情爱、会因他一句重话就伤心欲绝的沈如晦。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权力漩涡里挣扎过一回，她无法再回到从前那种全然懵懂、只知依附的状态。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见识，哪怕这力量如今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可这样的她，似乎让他感到了不安。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隔着那软枕，指尖虚虚地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动作轻缓，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
“长钧……”她几乎是用气声，在寂静的夜里低喃，“我该怎么做才好？靠近你，怕你嫌我僭越；远离你，又怕我们越来越远……我拼了命想守住你的东西，是不是……反而做错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迷茫和脆弱，是白日里绝不会显露分毫的情绪。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原本应该熟睡的顾长钧，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月光下，他的眼眸深邃清亮，没有丝毫睡意，显然刚才只是在假寐。
沈如晦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快地一把握住！
“你……你没睡？”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有种心底最隐秘角落被窥破的慌乱。
顾长钧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如晦试图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她避开他的目光，强自镇定：“没什么，只是……梦呓罢了。”
“梦呓？”顾长钧撑起身子，俯视着她，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沈如晦，看着我！”
沈如晦被迫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告诉我，”他一字一顿地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可是在怨我？怨我收回权柄？怨我……忌惮你的能力？”
他问得如此直接，如此犀利，瞬间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沈如晦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它们落下。“我没有怨你……”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那是你的责任，你的位置……我只是……只是不知道，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到底该站在哪里，才是对你最好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更不想……成为让你不安的存在……”
她终于将心底的彷徨和盘托出。这份不安，并非源于权力的得失，而是源于对两人关系未来的不确定。
顾长钧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听着她带着泣音的坦白，心中那点因权力而产生的别扭和芥蒂，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愧疚所取代。
他想起她在他重伤濒死时的不离不弃，想起她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想起她为了稳住局势熬过的每一个不眠之夜……他究竟在纠结什么？纠结她太过能干？纠结她短暂地触碰了属于他的权柄？
真是荒谬！
他猛地伸手，将她连同那个碍事的软枕一起，紧紧揽入怀中！他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傻瓜……”他在她耳边叹息，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懊悔与温柔，“你从来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混账！”
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目光灼热而真挚：“你守住的不只是我的基业，是我们的家！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我……是我被那点可笑的权威蒙住了心，竟然让你生出这些不安……”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融。“如晦，听着，”他郑重地，如同起誓，“在我顾长钧这里，你永远不需要小心翼翼，不需要猜测位置。你就是你，是沈如晦，是我的妻子，是我可以托付后背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权力规矩，不该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这番近乎粗鲁却无比真挚的告白，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沈如晦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她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却不再是苦涩，而是带着释然与喜悦。
她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哽咽着点头。
这一夜，隔在两人中间的软枕被彻底丢弃。权力的余波在心与心的坦诚相对中，渐渐平息。他们或许还会面临外部的风雨，或许未来还会有新的挑战，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重新找回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与信任。
有些心结，需要在夜深人静时，用最真的话语，才能彻底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