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那道“一切军政要务直接汇报”的命令,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帅府内荡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最直接的变化体现在日常事务的流转上。那些曾经会送到沈如晦案头、请她批示或给出意见的,关于军属安置、战后抚恤、部分军需采买核查等边缘性文书,如今再也看不到了。所有文件,无论巨细,都严格按照程序,汇集到顾长钧的书房。
沈如晦的生活仿佛瞬间回到了从前,只剩下内宅琐事和照顾念雪的日常。她表现得异常平静,每日请安、理家、陪伴女儿,偶尔去顾老夫人处坐坐,神色恬淡,看不出任何异样。
然而,有些影响并非一纸命令就能彻底消除。
这日,一位负责军属安置的官员前来向顾长钧汇报工作,详细说明了几处新建安置村的进展和款项使用情况。顾长钧听得仔细,偶尔提问,那官员对答如流。汇报完毕,官员准备告退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少帅,关于第三安置村选址靠近水源易泛滥的问题,之前夫人曾批示,建议另择高地,或拨款加固堤防,属下觉得颇有道理,已按此意重新勘测,这是新的方案……”
顾长钧翻阅文书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嗯,知道了,就按新方案办。”
官员躬身退下。
顾长钧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那份被沈如晦“批示”过的旧文书副本(官员为求稳妥一并附上了),目光深沉。她的建议确实切中要害,考虑周全。这种基于实际、细致入微的处事风格,与他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同,却往往能查漏补缺。
类似的情况,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发生了数次。有的将领在汇报防务时,会不经意提到“夫人之前提醒过要注意侧翼”;有的幕僚在分析情报时,会引用“夫人曾指出这条商路与南边有牵连”……
这些无心之言,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反复刺穿着顾长钧那微妙的自尊与掌控欲。他意识到,沈如晦在他昏迷期间,并非只是简单地“维持”,而是真正深入地介入并影响了许多事务的走向,她的某些决策和看法,甚至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了某些部门行事的参考依据。
这种“影响力”的残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他并非不认可她的能力,只是无法习惯于这种权力被“分享”甚至“替代”过的痕迹。他是江北的王,这里的一切,理应只回荡他一个人的声音。
晚间,他回到主院,沈如晦正坐在灯下为念雪缝制一件小衣,神态安宁。温暖的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仿佛还是那个需要他全然庇护的女子。
顾长钧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今日军需处报上来一批棉衣的采买,价格似乎比往年高出不少。”
沈如晦穿针引线的手未停,头也未抬,只轻声应道:“嗯,我前两日看账目时也注意到了。问过采办,说是今年棉花产地歉收,加之战事影响运输,市面价格普遍上涨了三成。我已让他们重新核价,并派人去查看了其他货源,若能直接从产地采购,或可压下一些价格。”
她回答得自然而然,仿佛这事本就在她关注范围内。
顾长钧看着她平静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并没有越界,内宅用度、部分采买账目本就是她在打理。可这种对事务的了然于胸和主动介入,与她此刻温婉娴静的姿态形成了某种反差,让他心中那点别扭感更甚。
他原本想就此事再说些什么,确立一下“此类事务最终需由他拍板”的规矩,但看着她专注缝衣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若特意强调,反倒显得小家子气,透着一种对她能力既依赖又忌惮的尴尬。
最终,他只是“嗯”了一声,起身去了净房。
沈如晦在他转身后,缓缓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她如何感觉不到他这几日若有若无的疏离和那份潜藏的审视?他欣赏她危难时的果决,却似乎无法安然接纳她回归平静后依旧留存的影响力。
权柄的余波,并未随着权力的正式交接而平息,反而在他们之间,漾开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她主动退让,划清界限,却似乎依然无法完全消除他心中那点对于权力被触及的芥蒂。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