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课,木齐章还是赶回了胡同里的房子。
这屋子不大,家具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透着股难得的安稳气。
木齐章推开门,就看见木建军瘫在屋里唯一一张旧藤椅上,眼神发直地盯着房梁,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
“二哥!”
木齐章把书包往桌上一搁,声音脆亮,“起来,躺这儿就能躺出个前程来?”
木建军眼皮都没抬,声音有气无力:
“起来干啥?这北京城,楼房比咱县里的树都多,可哪片瓦是真心欢迎咱的?
农机厂……哼,我看透了。
还不如……回县里,好歹有口熟悉的饭吃。”
那次招工的失望,像根鱼刺,卡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木齐章走过去,一把将他从藤椅上薅起来:
“少说这没志气的话,天还能绝了人的路?
走,跟我出去转转,这北京城,你得先把它看顺眼了,它才可能给你好脸色。”
木建军被她扯得晃悠了一下,站稳后苦笑:
“转转?妹啊,兜比脸还干净,转啥?
看人家吃香喝辣,咱干咽口水?”
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面几个硬币碰得叮当响。
“穷逛,不花钱!”
木齐章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外套扔过去,
“穿上,今天向导木老师带你开眼,专挑不收费的地儿。”
兄妹俩没坐车,靠着两条腿,穿胡同,过街巷。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暗红色宫墙沉默地矗立,向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遥远而威严的光。
木建军猛地停住脚步,脖子仰得老高,嘴巴微微张着,忘了合上。
“……这……这就是紫禁城?”
他词汇不够用,只剩下最直白的震撼,“……真……真大!”
木齐章心里有点发酸,更多的是想让哥哥开阔眼界的决心。
她捅捅哥哥的胳膊:
“傻了吧?这才是老祖宗的排面,走,带你去筒子河边上走走,感觉更好。”
沿着护城河,柳枝轻拂。
有老人提着鸟笼溜达,有孩子追逐笑闹。
木建军看着那些悠闲的北京大爷,咂咂嘴:“这日子……啧。”
穿过宁静的皇城根,木齐章又把哥哥带到了王府井大街。
人流瞬间汹涌起来,各种口音混杂,百货大楼的橱窗亮得晃眼。
商品琳琅满目,许多是木建军从来没见过的稀奇货。
他眼睛不够用,手指悄悄指着“北京画店”的招牌,压低声音:“妹,那画……真鲜亮。”
“那是印刷品,以后咱家也贴。”
木齐章语气轻松,心里盘算着等有钱了要给这屋里添置点什么。
可这繁华,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木建军的窘迫。
他摸摸口袋里那几个硬币,看着路边小吃摊冒着的热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热闹是别人的,他依旧是个兜里空空的异乡人。
低落情绪像潮水般回流,他踢着路边一颗小石子,声音沉闷:
“妹,我看……我还是回去吧。
在老家,好歹能下地,能帮大哥搭把手,不至于……不至于在这儿干耗着,吃你的喝你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成了妹妹的拖累。
“回什么回!”
木齐章猛地站定,瞪他,
“木建军你有点志气行不行?
遇到点坎儿就想着往回缩?
这房子是白来的吗?
是让你缩壳的吗?
机会是等来的还是找来的?”
木建军被妹妹吼得低下头,声音更小了:“那……那也得有路啊……”
兄妹俩闷头往回走,刚才的震撼和新鲜感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
转眼过去半年,这半年木建军只能找些零工干干。
这天,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她大哥木建国的字迹。
她几乎是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信纸有好几页。
第一页是大哥写的。
“二丫,建军:展信佳。家里一切都好,勿念。告诉你们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大嫂晓娟,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七斤八两,胖乎得很。
爸妈乐得合不拢嘴,咱爹把他藏了半年的好酒都掏出来喝光了。
娘给娃做了好几身小衣服……名字还没定,等二丫你这个大学生姑姑给取个好听的……”
字里行间都快溢出那种笨拙又巨大的喜悦。
木齐章“噗嗤”一下笑出声,激动地抓住木建军的胳膊摇晃:
“哥,哥,听见没,你当叔叔了,我当姑姑了,大嫂生了个大胖小子!”
木建军也赶紧凑过来看信,脸上的阴霾一下子被冲散,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只会傻笑:
“好,真好,大哥厉害。”
第二页字迹稚嫩,是小妹木小丫的。
“姐,哥:我当小姑啦,小侄子脸红红的,像个小猴子,但是特别特别可爱。
我会帮他洗尿布了,妈说等我再大点,就能带他玩儿了。
姐,北京好玩吗?哥找到工作了吗?你们别担心家里,我考试得了满分呢。
给你们看我画的画……”
信纸边上还用铅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笑眯眯的小娃娃。
木齐章看着那充满童真的画,鼻子有点发酸。
最后是母亲王翠花的口气,估计是让大哥代笔的。
“二丫,建军:
在首都好好的,别打架。
建军,你当哥的,多看着点妹妹,别让她太逞强,她也才刚上大学,不容易。
钱不够就跟家里说,别苦着自己。
随信汇了二十块钱,是卖鸡蛋和你爸厂里发的补助攒的,你们拿着买点吃的。
建军,工作慢慢找,别急,实在不行……就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信纸最后,还有一行更潦草力道更重的字,一看就是父亲木大柱憋不住抢过笔加的:
“听你娘的,在外好好的,别丢老子的人!”
就这么几句话。
木建军猛地转过身,背对妹妹,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抖动,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过眼眶。
那张二十块的汇款单,轻飘飘的,此刻却重得他手心发烫。
家里卖鸡蛋,爸那点微薄的补助……他们兄妹俩在北京,省着点能用好些天。
家里却把这都寄来了……还说让他回去有饭吃……
他之前居然想着当逃兵,想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北京,还想辜负爸妈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木齐章没去看哥哥的失态,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按原来的折痕叠好,珍重地放回信封,声音平静却带着笑意:
“二哥,听见没?妈让你看着我呢,爸让你别丢他的人。
你这当叔叔的,可不能怂。”
木建军用力吸了下鼻子,转回身,眼睛还红着,但背脊挺得笔直,刚才的颓丧一扫而空:
“嗯,不怂,老子……我就不信这个邪。
北京这么大,还能真让咱走投无路?”
他挥了下拳头,像是把所有的犹豫和沮丧都砸了出去:
“明天我再出去找,就不信找不到活干!”
木齐章笑了,把那张汇单轻轻放在桌上:
“这就对了,今天咱不下馆子,回家,我擀面条,炒个鸡蛋,庆祝咱当姑当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这间小小屋子照得暖融融的。
家的力量,有时候就是一封信,几句话,和一张沾着乡土气息的汇款单。
它戳破迷茫,让人重新攒足力气,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继续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