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城外,宁王军前军大营。
主将李光与参军庞清规对坐于军帐之中,面色凝重。方才蜀王府长史那番看似殷勤周到、实则暗含机锋的接待,让两人心中警兆陡升。
“将军,”庞清规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蜀王府此举,名为劳军,实为监视与控制。我等连梓州刺史的面都见不到,此地俨然已是蜀王私邸,水泼不进。王爷密信所言,绝非空穴来风。”
李光颔首,抚摸着腰间刀柄:“然其表面功夫做得十足,我等无凭无据,总不能强行闯州衙,硬闯王府。且我军此行本为佯攻牵制,不宜主动挑起事端。”
庞清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明面不宜,暗地却不可不察。蜀王若真与邪教勾结,图谋不轨,其势已至如此地步,却对我等‘王师’过境隐忍不发,仅是监视…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什么?”李光追问。
“除非其原本确有更大图谋,却因故被迫暂停,或是时机未到,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变故,使其不得不暂敛锋芒,隐忍待机。”庞清规分析道,“观其对我等态度,戒备有余,却无主动加害之意,更像是在…拖延、观察。”
李光若有所思:“你是说,他可能是在等待什么?或是忌惮什么?”
“不错。”庞清规点头,“且这一路行来,地方官吏、关隘守将对蜀王多有不屑,可见其虽经营蜀地多年,却并未真正掌控实权,人心向背,仍在朝廷。他若行不轨,必是剑走偏锋,倚重的大概率非是正道官军,而是…如莲华宗这般藏于暗处的势力。其在巴州的布置被王爷雷霆扫灭,或许正是打乱其步骤的‘变故’之一!”
李光眼中精光一闪:“有理!如此说来,蜀王眼下正是外强中干、进退维谷之时?”
“极有可能!”庞清规压低声音,“故,我等绝不能枯坐营中,任其摆布。须主动出击,探其虚实!”
“如何探法?”
庞清规成竹在胸,道:“清规建议,即刻暗中派遣两路人马:
第一路,精干斥候队。 由军中最好的夜不收带队,人数不必多,三五人即可,轻装简从,暗中潜行,向前探查通往成都及各处要道之军情。
重点观察是否有异常兵马调动、关卡有无暗伏、民间有无异动流言。此举可防蜀王明面放行,暗地却在前路设下陷阱。
第二路,机敏侦查组。 挑选数名机灵可靠、略通蜀地方言的军士,伪装成落魄书生、行商、甚至投亲难民等,持伪造路引,分头混入梓州城内及周边重要城镇。其任务非为刺探军情,而在于暗中查访民情,尤其是对蜀王府之风评、近期有无异常聚会、陌生面孔、物资流动等。或许能从市井巷陌间,听到官面上听不到的消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要注意查访,近期蜀地是否有过什么大型的、未及举行便突然取消的法会、庆典或聚集活动?或是某些原本活跃的‘大师’、‘豪商’突然销声匿迹?此类迹象,或可印证其‘计划暂停’之猜测。”
李光闻言,大为赞同:“此计甚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依参军之言!斥候队由我亲自挑选心腹,侦查组之人选与伪装事宜,便劳参军费心。一切务必隐秘,绝不可打草惊蛇!”
“清规领命!”
计议已定,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不过半日,数骑轻装斥候便借着夜色掩护,如同鬼魅般悄然离营,消失在向南的驿道山林之中。
与此同时,几名换了破旧衣衫、面容被刻意弄得风尘仆仆的军士,也拿着庞清规亲自准备的伪造文书和零星铜钱,分批混入前往梓州城及附近城镇的人流之中。他们或背着破行囊,或挑着零碎货物,眼神警惕却伪装得恰到好处,俨然一副为生计奔波的模样。
大营之内,依旧旌旗招展,炊烟袅袅,操练之声不绝,仿佛主力仍在休整,并无异常。
而庞清规坐镇帐中,一面处理日常军务,一面等待着两路暗探传回的消息。他心中那股直觉越来越强烈:蜀王周瞻一定在暗中策划着什么巨大的阴谋,却因巴州之变或其他未知原因,被迫陷入了停滞。此刻的平静,绝非真正的风平浪静,而是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
他若能抓住这蛛丝马迹,或许便能揭开蜀王伪善的面具,为宁王殿下接下来的行动,抢占至关重要的先机!这盘围绕蜀地展开的暗棋,交锋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
梓州,蜀王府,深宫密室。
相较于城外宁军大营的肃杀,王府深处的一间灯火摇曳的密室内,气氛却更为压抑沉重。蜀王周瞻身着常服,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下方坐着几位心腹幕僚,皆是其多年倚重的智囊。
“都说说吧,”周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宁王的前军,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五千人马,就敢大摇大摆地开进本王的封国!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位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乃是蜀王的首席谋士公孙墨,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王爷,稍安勿躁。依老朽之见,眼下局势,宜静不宜动,宜缓不宜急。”
“静,缓?”周瞻眉头紧锁,“难道就任由他们在本王的地界上耀武扬威?万一他们查出点什么…”
“王爷,”公孙墨打断他,眼神锐利,“正因可能‘查出什么’,才更不能动。老臣近日综合各方消息,深感局势于我等…已然有变,且颇为不利。”
他顿了顿,逐一分析道:
“其一,去岁关中大雪灾,本是我等与…‘那边’精心策划,欲引发民乱,动摇朝廷根基,至少也可让朝廷焦头烂额,无力南顾。然则,据长安密报,灾情虽重,却被朝廷以工代赈、强力弹压等手段勉强稳住,并未形成预料中的燎原之势。此计,可谓未竟全功。”
“其二,雪灾之事未能如愿,长安‘那边’的势力似乎也因此暴露,折损了些人手,如今行动已更为谨慎,近乎沉寂。我等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外援和策应。”
“其三,”公孙墨语气愈发凝重,“也是目前最令人不安的一点——巴州方面,已有多日未有确切消息传来。最后一次传讯,只言‘有官军可疑动向,正加紧戒备’,此后便音讯全无。老臣派出的三波信使,亦皆如石沉大海。巴州乃我等布局之重要一环,连接荆襄与蜀地,如今骤然失联,凶多吉少啊。”
他抬起头,看着周瞻:“王爷,此刻宁王偏师突然抵达,其主力何在?巴州发生了什么?我等一概不知!在此迷雾重重、内外交困之际,若贸然对这支明面上的‘王师’动手,非但无必胜把握,反而会立刻暴露自身,引来朝廷全力剿杀!届时,我等多年经营,恐毁于一旦!”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幕僚忍不住道:“公孙先生是否太过谨慎?区区五千偏师,在我蜀地,未必不能…”
“糊涂!”公孙墨斥道,“五千人虽不多,然其乃宁王麾下,打着钦差旗号!动他们,便是公然造反!且你怎知这不是诱饵?宁王主力何在?朝廷后续大军何在?我等实力,尚未到可正面抗衡朝廷之时!如今‘那边’沉寂,巴州可能已失,我等更显势单力孤!此时妄动,绝非智者所为!”
周瞻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拳头不自觉握紧。他深知公孙墨所言切中要害,但被一支偏师如此“欺上门来”,心中郁愤难平。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探查?万一被他们找到证据…”
“所以才是‘静观其变’。”公孙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王爷,我等眼下要做的,并非与之冲突,而是严密监控,封锁消息,拖延时间。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但让他们什么也查不到,见不到想见的人。同时,立刻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代价,查明巴州真相,与长安‘那边’重新取得联系!待局势明朗,再定行止。”
“在此期间,”公孙墨压低声音,“所有‘那边’来的特殊人物,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事务’,全部转入最深的地下,彻底蛰伏,非令不得动。宁可暂停一切计划,也绝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
密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蜀王周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极度不甘。他颓然靠回椅背,挥了挥手:“就依先生之言吧。传令,对城外宁军,以礼相待,虚与委蛇,严密监视,但绝不允许他们接触任何要害之人、之地。动用所有暗线,给本王查!查清巴州到底怎么了!联系长安,问问他们下一步究竟如何打算!”
“是!”众幕僚齐声应道,悄然退下执行命令。
密室中,只剩下周瞻一人。他望着跳动的灯火,眼神阴鸷,喃喃自语:“暂停…蛰伏…嘿,本王等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继续等下去?宁王…周景昭…坏我好事…但愿巴州之事与你无关,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的杀意,却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