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屋外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巨兽,撕扯着冰原上每一寸裸露的土地。
泥屋低矮,墙缝里渗着寒气,屋顶的草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连根掀走。
可屋内却出奇地安静。
孩子们围坐在墙边,目光死死盯着那面土墙——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一个“伙”字,像是谁第一次握笔时颤抖的手迹。
没人敢动,也没人敢说话。
写字,在这个村子,曾是禁忌。
三百年前,他们也写过名字。
那时还有碑,还有律令从天而降,说“凡书名者,必承其罪”。
一场大雪埋了碑,也埋了人心。
从此再无人敢提笔,生怕一墨落下,灾祸临门。
陈凡没说话,只是默默打开行囊,掏出半块黑乎乎的腌菜疙瘩。
那是他昨夜省下的口粮。
他掰成八份,每一份都小得可怜,但在这些孩子眼里,却亮起了光。
“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他蹲下身,炭笔在手,没去碰那个“伙”字,反而在墙角画了个咧嘴笑的人脸,眼睛弯成月牙,“第一个字难写,不如先画个开心的。”
有个瘦弱的小男孩动了动,手指抠着裤脚,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我……我能试试吗?”
陈凡把笔递过去,轻轻搭在他掌心。
小孩屏住呼吸,一笔划出——歪斜、断续,却带着一股狠劲。
就在那一瞬,屋里微光一闪。
不是火光,也不是灵光,而是一种极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仿佛空气轻轻震了一下,又像冬眠的心跳忽然苏醒。
老农放在桌上的铜灯无风自晃,檐下冻硬的冰棱叮然轻响。
夜琉璃站在屋檐下,指尖凝出一缕幽红魔元,在空中缓缓勾勒出一道星图轨迹——那是南荒帚桥的方向,也是她一路追随而来的路。
“他们记得你。”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刚才那一瞬,三千里内所有点燃灯火的人家,心头都热了一下。”
火麟残魂缠绕在扫帚柄上,残存的鳞焰微微颤动:“不是神通,是信。信你能来,信你没骗人。”
陈凡摩挲着手中的醒神帚,竹柄早已斑驳,裂纹深处嵌着不知多少年的尘灰。
他笑了笑,眼底却沉着一片难以言说的重量。
“所以咱们送的不是炭,”他说,“是‘还能变好’的念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晨光初破云层,映照出一位拄拐的老者身影。
他披着破旧羊皮袄,脸上沟壑纵横,膝盖在门槛前重重磕下,竟直接跪了下去。
“三百年前,我们也刻过名字。”老人声音沙哑,像是从冻土里挖出来的回音,“后来大雪埋了碑,天罚降下,死了七十三口人……从那以后,笔墨封存,字不敢写,名不敢提。”
陈凡上前一步,伸手扶他,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名字不用刻给天看,要写给后来人瞧。”
老人抬头,浑浊的
陈凡转身,当着全村人的面,将手中炭笔折成十段。
“谁帮别人添一笔,自己名字就能上墙。”他朗声道,“不为赎罪,不为祈福,就为告诉后人——我们活过,笑过,教过孩子写字。”
夜琉璃冷眼扫过人群,忽然开口,语带寒霜:“敢欺负人的,我踹断腿。”
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紧绷多年的心防,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当天下午,土墙上多了十几个名字。
有“王石头”,有“李阿妹”,还有一个特别大的“陈凡”,是那个最早拿笔的孩子写的,旁边还画了朵歪花。
没人注意到,每当一个名字落下,屋外某片积雪之下,一块碎碑残片便微微发烫,其上断裂的铭文竟隐隐蠕动,如同复苏的血脉。
夜深时,陈凡独自坐在屋外石墩上,望着北方天空。
那里,曾有一座通天巨碑,镇压万灵记忆。
如今碑毁,律散,可遗忘的代价仍如影随形。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母亲的脸,却发现那段记忆更加模糊了——只剩下一双手,似乎曾为他掖过被角,然后……便消失了。
小石头睡在他脚边,嘴里嘟囔着梦话:“师父……明天我还想写字……”
陈凡轻轻点头,却没有回应。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风雪,而是人心冻结太久,忘了如何相信。
而他带来的,不只是炭,不只是笔,更是一粒火种——只要有人敢写第一笔,就永远挡不住第二笔、第三笔……
远处,乌云正悄然聚拢。
风势渐紧,雪线逼近地平线,仿佛又有暴雪将至。
屋内的灯火忽明忽暗,孩子们蜷缩在草堆里沉睡,墙上那些新生的名字静静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暖意。
陈凡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扫帚。
这一次,他不再问系统该怎么做。
因为他已明白——功德不在天书,而在人间一笔一画之间。
第三日,风雪如战鼓擂动。
昨夜尚未平息的寒流骤然加剧,狂风裹挟着冰碴横扫村落,屋顶的草毡被撕开一道口子,雪花如刀片般灌入屋内。
孩子们惊醒,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老人们低声祷告,仿佛这风不是自然之怒,而是三百年前那场天罚的回响。
陈凡没有动用一丝灵力,也没有召出功德金身护佑四方。
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雪,拿起靠在门边的醒神帚,轻轻一敲地面:“都起来,活人不能让风雪埋了。”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人心。
他走到最小的孩子面前,把扫帚递过去:“拿稳了,咱们今天不写字,先修墙。”
“可……这是扫地的……”孩子怯生生地说。
“扫地清尘,也能挡风。”陈凡一笑,“万物皆可用,看你信不信它能行。”
他率先动手,带着孩子们将废弃的草帘拆开,用扫帚柄穿成捆,再以雪砖层层垒砌于墙面裂缝处。
动作笨拙却有序,像是一场无声的教学。
火麟残魂盘绕帚尾,悄然释放一缕温炎本源,藏于竹节缝隙之间——那热度极微,不足以融化积雪,却足以让屋角三尺之地始终不结寒霜,成为孩子们轮换歇息的暖区。
风声呼啸中,陈凡忽然开口唱了起来,调子荒腔走板,却是青云宗膳堂里最俗气的打油谣:
“风大不怕,墙厚就行;
冷也不怕,抱团就暖!
一碗糙米熬成粥,十个兄弟睡一头——”
起初无人应和,可当第二遍响起时,张着嘴发抖的小石头跟着哼了半句。
接着是那个曾跪地不敢提笔的老农,颤巍巍地接上了下一句。
到最后,连躲在后屋不愿见人的刘长老也踱步而出,沙哑着嗓子加入了合唱。
歌声不大,却穿透风雪,在低矮泥屋间回荡。
那一夜,奇迹悄然降临。
十二个新名字被工整地写在墙上,有父母为夭折儿女补上的遗名,有少年第一次签下自己的全称,还有一个潦草却坚定的“我不怕”。
每当一笔落下,墙皮裂隙深处便渗出淡淡金光,如同血脉复苏,又似某种古老契约正被重新唤醒。
而村外冻土之下,那些沉眠已久的碎碑残片,竟开始缓缓移动,彼此吸引,仿佛要拼凑出一段被遗忘的真相。
第七日正午,乌云骤然裂开。
阳光如利剑刺破苍穹,洒落在刚刚竖起的木碑上。
那不是神像,也不是律令,而是百名村民亲手书写的名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一片活着的森林扎根于大地之上。
没有香火,没有祭坛,唯有无数双粗糙的手按在碑面,泪水滴落,烧出了焦痕。
陈凡望着这座由凡人之手筑起的“碑林”,久久未语。
然后,他忽然抬手一扬。
尘缘帚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竹身寸寸崩解,化作流光直指星河深处——那里,一颗黯淡星辰正微微闪烁,像是黑暗中一只即将熄灭的眼睛。
夜琉璃眯起双眼,魔元流转于瞳孔深处:“那边……还有人在等?”
火麟残魂伏在她肩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止一个文明……是十三道求生信号,同时亮了。”
风拂过碑林,卷起几片纸灰般的雪屑。
陈凡低头拍掉鞋上的雪渣,语气平静得如同要去赶集:“走,下一站。”
他顿了顿,望向远方那片尚不可知的赤色天际。
“听说那儿,缺冬衣。”
话音未落,天地尽头,一道鞭影已撕裂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