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拜将的喧嚣与热潮,在京师这座巨大的名利场中仅仅持续了数日,便被新的话题与暗流所取代。镇北侯府的门槛几乎被各路访客踏平,而侯三呈上的那份详尽到令人心惊的礼单分析,也早已通过秘密渠道,摆在了紫禁城内那位年轻帝王的书案之上。
顾昭很清楚,自己呈上去的不仅仅是一份礼单,更是一份投名状,一份清晰地表明自己立场与忠诚的宣言。他将自己置于百官勋贵的对立面,只为成为皇帝手中那把最纯粹、最锋利的剑。而现在,皇帝似乎已经决定,要用这把新剑,去劈开一块最硬的顽石。
就在封侯大典后的第三天,一纸来自内廷的密诏,将顾昭单独召入了乾清宫。
冬日的暖阳透过格窗,在金砖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御用龙涎香的醇厚气息,温暖而宁静,却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崇祯皇帝换下了一身龙袍,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显得少了几分九五之尊的疏离,多了几分家常的亲近。他亲自赐了座,这对于一个外臣而言,是天大的荣宠。
“顾卿,”崇祯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混杂着期许、信任与某种不易察觉的急切,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朕将你留在京师,并非只是为了酬功,更是有大任要托付于你。”
顾昭立刻起身,躬身道:“臣乃陛下家臣,但凭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坐,坐下说。”崇-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从御案上拿起一枚沉甸甸的,以黄杨木雕刻而成的猛虎符节,那虎符在日光的映照下,仿佛闪烁着噬人的光芒。“顾卿,京营三大营,乃拱卫京师,护卫社稷的根本。其中,神机营乃国之利器,专司火器,成祖时曾以此横扫漠北,威震天下。然,沉珂已久,积弊丛生,如今早已不堪大用。”
说到此处,崇祯的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与无奈,这并非伪装,而是作为一个励精图治却又处处受制的皇帝,最真实的情感流露。“朕将这神机营的提督虎符交给你,并授你京营总教习之职,节制三营操练事宜。朕希望你,能用在宣府练镇北军的法子,为朕……为大明,重新练出一支真正的神机劲旅,让他们成为朕最信赖的羽林卫!”
这番话语重心长,充满了帝王对一个臣子最极致的信任与托付。顾昭双手接过那枚冰冷而沉重的虎符,心中却并未有多少激动,反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神机营?京营总教习?
这听起来是何等显赫的权位!手握京师最精锐的火器部队,名义上更可督导整个京营的训练,这几乎等同于将半个京城的防务交到了他的手上。然而,顾昭在边镇多年,对京营的腐败与糜烂早有耳闻。那是一个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大泥潭,里面盘踞着无数的勋贵子弟、关系户和贪婪的蛀虫。崇祯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交给他,看似是天大的恩宠与信任,实则,却是将他推到了一个火山口上。
他这是要自己去得罪整个京城的勋贵集团,去动那些二百年来盘踞在大明躯体上吸血的蛆虫们的奶酪。这比在德胜门外与数万后金铁骑正面厮杀,还要凶险百倍。
但他没有选择。他叩首领命,声音沉稳如初:“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练出一支无敌强军!”
“好!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崇祯龙颜大悦,仿佛已经看到了神机营焕然一新,成为他手中无坚不摧的利剑的那一天。
辞别了皇帝,顾昭手握虎符,走出紫禁城。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气。他没有回那座富丽堂皇的侯府,而是直接带着王五等十余名亲卫,快马加鞭,直奔位于京城西郊的神机营大营。
一路上,王五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边策马紧跟在顾昭身侧,一边粗声粗气地说道:“大人,不,侯爷!神机营提督啊!那可是京城里最威风的官了!听说里面全是玩鸟铳火炮的好手,这下咱们可算是有自己的好家伙用了!看以后谁还敢跟咱们镇北军叫板!”
顾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催动着战马。镇北军的严明军纪,是在尸山血海中用军法与荣耀浇筑而成的。那里的每一个士兵,都知道为何而战,敬畏军法,也信赖主将。可神机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神机营大营的辕门,倒是修得气派非凡,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镇守门口,门楣上悬挂着“神机营”三个烫金大字,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赫赫威风。然而,当顾昭一行人走近时,那股腐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守门的几个卫兵,身上穿着的号服又脏又破,歪戴着帽子,正缩在门洞里围着一个火盆掷骰子赌钱,口中不干不净地叫骂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抵达门前的上官。直到王五忍无可忍,策马上前,用马鞭狠狠地抽在门柱上,发出一声巨响,那几个家伙才如梦初醒,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什么人?敢在神机营门口撒野!”一个看似头目的兵痞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耐烦地喝道。
顾昭面沉似水,直接从怀中掏出那枚提督虎符,冷冷地举起。
那兵痞看到虎符的瞬间,脸上的懒散和不屑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煞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是提督大人驾到!”
其余几个卫兵也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
顾昭甚至懒得和他们废话,只是冷哼一声,策马径直入了营区。王五跟在后面,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兵痞一眼,低声骂道:“一群废物点心!连看门的都这副德行,里面还不知烂成什么样了!”
他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而且眼前的景象,比他能想象到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十倍。
如果说镇北侯府是富丽堂皇的人间仙境,那这神机营大营,简直就是一个散发着霉味的巨大垃圾场。放眼望去,校场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零星散落着一些锈蚀的器械;营房大多破旧不堪,许多窗户连纸都糊不全,寒风在里面打着旋,发出呜呜的鬼叫;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赌博,有的在斗鸡,有的则干脆躺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打盹,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毫无军人应有的精气神。
顾昭一行人骑马走过,竟没有多少人投来关注的目光,仿佛他们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了。
“这……这就是神机营?”王五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人,这哪里是兵营,这分明就是个流民收容所!咱们镇北军里伙夫的营帐都比这里干净!”
顾昭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停步,直奔兵器库。
库门倒是上着一把大锁,但看守的库官却脑满肠肥,一身的酒气。在验过虎符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库门。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火药变质的霉味扑鼻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库房里,一排排的架子上,所谓的“神机利器”——火铳,大部分都 пokpы着厚厚的灰尘和锈迹,许多火绳都已经腐烂断裂。顾昭随手拿起一支,竟然发现上面还刻着“万历”年号的铭文,这显然是几十年前的老旧货色。炮库的情况更是不堪,几门大将军炮的炮身上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裂纹。
离开兵器库,他们又撞见了后勤营的军官,正在监督发放午饭。只见他将一袋袋饱满的白米装上自己的马车,却换上明显是陈年旧米,甚至混杂着沙石的劣质米,分发给排队的士兵。而那些士兵,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麻木地领过自己的那一份口粮。
“王八蛋!一群吃兵血的畜生!”王五再也忍不住了,他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
“站住!”顾昭厉声喝止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队衣甲相对光鲜的军官,簇拥着一个身穿二品武将官服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为首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眼神倨傲,走路时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走到顾昭面前,懒洋e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下官神机营副提督朱鼎,参见侯爷。侯爷威名,我等如雷贯耳,昨日还与同僚们说起您在德胜门的神威,今日您便亲临大营,真是我神机营上下的荣幸啊。”
顾昭看着他,此人正是成国公朱纯臣的亲侄子,京城有名的勋贵子弟。
“神机营的弟兄们都是粗人,散漫惯了,军纪自然是比不上侯爷您亲手带出来的边军精锐。”朱鼎继续说道,他嘴上说着恭敬的话,但眼神中的轻蔑和挑衅却毫不掩饰,并故意将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以后,还请侯爷多多‘担待’了。”
这哪里是欢迎,分明就是下马威。他这是在告诉顾昭,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有他们的规矩,你一个外来的侯爷,最好识相点。
顾昭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本侯奉皇命而来,整顿神机营。规矩,自然也要用皇上的规矩,用军法的规矩。朱副提督,传我将令:明日卯时,全营将士,无论官兵,一个不落,于校场集合,清点名册,进行操演。误时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他说得杀气四溢,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朱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他再次拱手:“侯爷将令,下官自然遵从。”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卯时的钟声敲响,顾昭身披甲胄,准时出现在校场上时,偌大的校场空空荡荡,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稀稀拉拉地来了不到三成的士兵,一个个还睡眼惺忪,站没站相。至于那些勋贵军官,更是一个都没来。
王五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攥着刀柄,对顾昭低声怒道:“大人,这帮王八蛋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这……这比在辽东跟建奴真刀真枪地干仗,还他娘的憋屈!”
这时,朱鼎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他对顾昭行了个敷衍的礼,无奈地摊了摊手:“侯爷,您瞧,这天寒地冻的,弟兄们实在是起不来。况且,许多人都在外面当差,替大人们看家护院,或者干脆是生病了,告了假。这……是咱们京营的老规矩了,您多担待。”
“老规矩?”顾昭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你能奈我何”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崇祯给了我一个看似强大的武器,却没给我使用它的扳机。这个神机营,不是我的军队,是勋贵们用来吃空饷、安插亲信的钱袋子和养老院。”顾昭在内心独白,“他们不是想看我怎么练兵,他们是搭好了戏台,搬来了板凳,就等着看我这个新来的镇北侯,怎么被他们用这些‘老规矩’活活玩死,怎么灰头土脸地滚出京城,看我怎么出丑呢!”
他缓缓地扫视了一眼校场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兵痞,又看了一眼朱鼎那张充满讥讽的笑脸,那双在战场上从未有过丝毫动摇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两簇冰冷而危险的火焰。
好一个神机营,好一个皇帝的牢笼。
既然你们想看戏,那我就唱一出大的给你们看。只是这出戏的结局,恐怕不会是你们想要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