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贺礼堆积如山的消息,像一阵夹着蜜糖与砒霜的风,吹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也吹进了将军府那死气沉沉的后院。
李氏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香火的木雕神像。
底下,管事的声音还在颤巍巍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宫里的赏赐,流水似的往护国公府送,光是各色锦缎就足足装了二十车。”
“……户部尚书的夫人想见王妃,哦不,是护国公夫人一面,在府门外等了两个时辰,连揽月轩的门都没进去。”
“……外面都在传,说护国公对夫人言听计从,疼到了骨子里。昨夜皇上召见,护国公亲自为夫人披上外衣,那眼神,全京城的女子看了都得化成一滩水……”
“够了。”
李氏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管事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变成一粒尘埃。
“滚出去。”
管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最后一丝檀香燃尽时,那微不可察的“嘶”的一声。
李氏缓缓将茶盏放在桌上,骨瓷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响。
护国公夫人……
这五个字,像一个魔咒,在她脑子里反复冲撞。
她站起身,在这间她住了半辈子的华丽屋子里踱步。目光所及,皆是名贵的器物,精巧的摆设。可这一切,在“护国公夫人”这个头衔面前,都黯淡得如同尘土。
那本该是她女儿如烟的位置。
她的如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才情冠绝京城,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她本该嫁入皇家,成为最尊贵的王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
而柳惊鸿呢?
一个连名字都带着不祥的贱种,一个从小被她踩在脚底下,连狗都不如的废物。她可以随意打骂,可以让她跪在雪地里反省,可以把馊掉的饭菜丢给她,甚至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池塘,只为给如烟的及笄礼添一件新首饰。
那样一个东西,怎么就爬上去了?
怎么就成了护国公夫人?
怎么就……夺走了一切本该属于如烟的东西?
“砰——”
桌上的一个青釉缠枝莲纹瓶被她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尖锐的碎裂声划破了府里的死寂,一名贴身的老嬷嬷闻声匆匆跑了进来,一见满地狼藉和李氏那张扭曲的脸,吓得双腿一软。
“夫人……”
“滚!”李氏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老嬷嬷不敢多言,慌忙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李氏喘着粗气,扶着桌沿,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那股无处发泄的恨意,却像疯长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勒得更紧。
不行,她得去看看如烟。
如烟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全部的骄傲。
穿过阴冷的长廊,李氏推开了后院那间偏僻佛堂的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与霉变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几欲作呕。
佛堂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微光从高窗透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柳如烟就跪在那尊落满灰尘的观音像前。
她身上还穿着几个月前的旧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头青丝枯黄杂乱,像一团干草。她背对着门口,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做什么。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如烟。”她轻声唤道。
柳如烟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李氏走上前,才看清女儿在做什么。
她没有在拜佛,也没有在哭。她伸着两只手,用她那曾经弹奏出无数美妙乐曲的纤长手指,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一遍一遍地刻画着。
她的指甲早已劈裂,指尖血肉模糊,可她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如烟,你在做什么?”李氏的声音颤抖起来。
柳如烟仿佛没有听见,口中还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像蚊蚋,却又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
李氏蹲下身,凑近了才听清。
“……柳惊鸿……死……柳惊鸿……死……柳惊鸿……死……”
她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又一遍遍地,用自己的血肉,在地板上刻画着这两个字。
那两个字,已经被她用血画了无数遍,层层叠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滩永远不会干涸的,丑陋的血污。
“别画了!”李氏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如烟,看看你的手!你的手全毁了!”
柳如烟的动作被打断,终于有了反应。
她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怎样可怖的脸。
曾经娇艳如花的容颜,如今蜡黄浮肿,两颊深陷,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黑窟窿,里面燃烧着疯狂的,不似人间的火焰。
“娘?”她看着李氏,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很快又被癫狂所取代,“她没死,对不对?火烧不死她,水淹不死她,她是个妖怪!她是个来向我索命的妖怪!”
她突然抓住李氏的衣袖,力气大得吓人。
“娘,你帮我杀了她!你帮我杀了她好不好?把她的脸也划破,把她的舌头割下来,把她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她抢了我的东西,她抢了我的一切!都怪她!都怪她!”
她时而尖叫,时而又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眼泪和口水混在一起,顺着她肮脏的脸颊流下。
李氏的心,彻底碎了。
这就是她的女儿,她引以为傲的女儿,被柳惊鸿那个贱人,活生生逼成了一个疯子。
她用力挣开柳如烟的手,踉跄着退后两步,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陌生的,形同鬼魅的女儿,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完了。
她的如烟,也完了。
她们母女这辈子,都完了。
李氏失魂落魄地走出佛堂,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站在院子里,耳边还回响着柳如烟那疯狂的诅咒,眼前浮现的,却是柳惊鸿如今那张平静淡漠,高高在上的脸。
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女儿在阴暗的佛堂里人不人鬼不鬼,那个贱人却能高坐于云端,享受万民敬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不公!
这天道,何其不公!
滔天的嫉妒与怨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一股淬了毒的,森冷的杀意。
既然天道不公,那她就替天行道。
既然王法治不了她,那她就用自己的法子。
李氏深吸一口气,那张因绝望而灰败的脸,渐渐浮现出一抹与柳如烟如出一辙的疯狂。
她转身,看向跟在身后,一脸惊惧的老嬷嬷。
“去。”她的声音,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阴冷而黏腻,“把府里那几个手脚最‘干净’的,都给我叫来。”
老嬷嬷浑身一颤,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下。
李氏抬起头,望向护国公府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都比别处更蓝,更亮。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
柳惊鸿,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毁了我的女儿,毁了我的一生。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当你的护国公夫人。
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得比我的如烟,凄惨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