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沉浮。剧痛、疲惫、厮杀声、马蹄声……无数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交织冲撞。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一股清凉苦涩的液体渡入喉中,带着熟悉的山野药草气息,将我从混沌的边缘缓缓拉回。
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安道全那张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他正小心地为我换药,动作轻柔,生怕牵动我腰腹间那狰狞的伤口。
“二哥,你醒了!”守在榻边的扈成雪惊喜地低呼,她脸上沾着烟尘,左臂包扎着,但眼神明亮,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处简陋的山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药草和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洞外隐约传来人马的低语和篝火的噼啪声。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们已经进入太行山了,二哥。”扈成雪连忙解释道,“这里是黑风寨旧址附近的一处隐秘山洞。”
太行山……安全了……
我心中稍安,随即急切地问道:“卢大哥他们呢?邢州军民怎么样了?岳飞……岳将军怎么会出现在井陉?”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扈成雪和安道全对视一眼,还是由较为沉稳的安道全开口回答:
“卢员外、军师他们已率领主力,携大部分百姓和伤员,安全撤入太行山深处,正在往预定地点集结,伤亡……虽重,但骨干尚存。”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至于岳将军……据随后赶来的戴宗兄弟说,岳将军并非偶然出现,他是奉了朝廷……或者说,是奉了主战派张浚相公的密令,率精兵五千,北上巡边,实则……是为牵制金兵,策应我等!”
“策应我们?”我心中巨震。朝廷,或者说朝廷中的主战派,竟然在暗中支持我们?
“正是。”安道全点头,“岳将军抵达河北后,得知邢州被围,忠义军岌岌可危,当机立断,星夜奔袭井陉,做出攻打姿态,迫使王彦不敢妄动,这才……这才间接助二哥你脱身,也为我军主力突围创造了条件。”
原来如此!竟是岳飞主动出手相助!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慨然。岳鹏举,果然是人中龙凤,国之柱石!
“那岳将军现在何处?井陉战事如何?”我急忙追问。
“岳将军并未与王彦死战,在得知我军主力已安全撤离后,便率军退去了,去向不明。”扈成雪接口道,“王彦经此一吓,更是紧闭关门,不敢再有任何异动。至于完颜杲……”
她语气沉重下来:“完颜杲大军已兵不血刃占领邢州。据探,他并未大肆屠城,反而张贴安民告示,整顿秩序,并……将攻克邢州之功,尽数归于韩常,同时上表金主,弹劾完颜宗望作战不力。”
好一个完颜杲!不仅军事手段老辣,政治手腕也如此高明!轻描淡写间,既安抚了民心,又整合了内部,将矛盾转移。此人,比完颜宗望难对付十倍!
“我们……还剩多少人?”我沉默片刻,问出了最残酷的问题。
安道全和扈成雪都沉默了。良久,安道全才低声道:“随卢员外撤入太行的主力,约有一万二千人。加上散布在各处山寨、以及随后陆续归队的散兵,总数……恐不及两万。而且,粮草、军械……十不存一。”
近三万大军,经邢州一战,折损过半,物资殆尽。可谓元气大伤。
山洞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呼啸的山风。
代价太惨重了。但,我们活下来了。忠义军的旗帜,还没有倒。
“林教头、鲁达兄弟、石秀兄弟他们……”我忽然想起。
“林教头受了些内伤,需静养。鲁达兄弟伤势最重,但性命无碍,只是……短时间内无法再上阵了。石秀兄弟都是皮外伤,已无大碍。”安道全一一汇报。
都还活着……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正在这时,洞口光线一暗,戴宗和卢俊义、吴用一同走了进来。他们同样面带倦容,衣衫褴褛,但眼神依旧坚定。
“二哥!”见我已醒,三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卢大哥,军师,戴宗兄弟。”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卢俊义快步上前按住。
“躺着说话!”卢俊义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包裹厚厚绷带的腰腹,虎目中含着一丝痛惜,“此番……苦了你了!”
我摇了摇头:“比起战死的弟兄,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如今情况如何?”
卢俊义与吴用对视一眼,吴用开口道:“主力已初步安顿下来,正在清点人数,筹集粮草。张横、牛皋、陈达等部也已派人联络,他们损失不大,表示愿继续听从号令。只是……王彦经此一事,恐怕再难信任。而完颜杲占据邢州后,下一步,必是全力清剿太行。”
形势依旧严峻,但比之在邢州孤城等死,已是天壤之别。
“岳将军此番相助,恩同再造。”我郑重道,“此恩,我忠义军上下,须铭记于心!”
“这是自然。”卢俊义点头,“已命柴进设法与岳将军取得联系,表达谢意。只是朝廷态度依旧暧昧,秦桧一党恐会借此攻讦岳将军擅启边衅。”
“岳将军乃国之干城,自有担当。”我叹道,“当务之急,是我等需尽快恢复元气。太行山乃我等根基,绝不能再有失!”
“二哥所言极是。”吴用道,“已命朱武、林冲统筹,整编部队,淘汰老弱,精简机构。同时,派人往各寨、各村收购粮草,发动将士屯田自给。只是……这需要时间。”
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完颜杲会给我们时间吗?
“完颜杲初占邢州,需时间消化战果,整顿兵马,短期内应不会大举进山。”我分析道,“但这喘息之机不会太长。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恢复战力,同时……联络一切可联络的力量,包括河东的邵兴,甚至……漠北的蒙古诸部!”
要将朋友搞得多多的,将敌人搞得少少的。这是乱世生存的不二法则。
“另外,”我看向卢俊义和吴用,“经此一役,我等需更加明确自身定位。朝廷不可恃,王彦不可靠,金虏乃死敌。我等所能依仗的,唯有这太行山,唯有这‘抗金保民’的旗帜,以及……天下不甘受奴役的民心!”
卢俊义重重点头,目光灼灼:“不错!从今日起,忠义军便扎根这太行山!金虏来犯,便迎头痛击!朝廷若以赤心待我,我亦以赤心报之!若欲以刀兵相加,我等亦不惧血战到底!”
洞内众人的眼神,都因这番话而重新燃起熊熊火焰。
是的,我们败了,但未曾倒下。我们失去了邢州,但守住了脊梁。
这巍巍太行,便是我们新的战场,新的家园。
而我知道,随着岳飞的北来,随着完颜杲的坐镇,河北乃至整个天下的抗金局势,都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阶段。
休养生息,厉兵秣马。
下一次亮剑,必将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