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的天,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灰。自从侬智高的叛军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南方山峦的阴影里,这座城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风还在吹,却带着一股洗刷不净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钻进每一条街巷,每一扇残破的窗棂。
州衙后园,那间临时安置伤患的静室,是这死寂中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瓦砾未清,墙角渗水的痕迹与早已发黑的血渍交织在一起,像一幅绝望的壁画。雨水冲刷过,只留下更深的、暗红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
屋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烛火被窗缝里钻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鬼魅起舞。
颜清秋静静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露在外面的脸,白得吓人,像上好的宣纸,没有一丝活气。那双曾清冷如秋潭、锐利如寒星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动不动。她的呼吸太浅了,浅得需要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才能捕捉到那一丝游丝般的气流,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
崔?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他一动不动,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仿佛要与这屋里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似乎在倾听,倾听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独自数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生怕漏掉一下,便是永恒的死寂。
门被极轻地推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沈文漪端着药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碗里褐色的药汁还冒着微弱的热气,散发出浓烈苦涩的味道。她走到床边,看着崔?雕塑般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声音放得极柔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
“崔郎,药煎好了。你……去歇一歇吧,这里我来守着。”
崔?缓缓转过头,烛光下,他的脸苍白而憔悴,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颜清秋脸上,声音沙哑得厉害:“不用……我守着。她的手,还是凉的。”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颜清秋露在薄被外的手腕。那触感,冰凉,细腻,却毫无生气,像一块浸在寒水里的玉。
沈文漪的心猛地一揪,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温热的药碗,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哀求:“你若倒下了,她……她就是醒了,看见你这般模样,心里又怎会好受?”
崔?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充满了无力与自嘲:“我怕……我怕我一走开,她一松了这口气,就……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的话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沈文漪心上。她不再劝,只是默默地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用棉布小心盖好,保温。
又一阵风过,烛火猛地一跳。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是红泠。她换下了一贯鲜艳夺目的红衣,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脸上未施粉黛,更显清减,却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冷艳。她缓步走到床头,低头静静看了颜清秋片刻,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沉沉的叹息。
“这世上,最烈的毒,从来不在精致的瓷瓶里,也不在淬了剧毒的刀剑上。”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凉薄。
崔?抬起眼,看向她。
红泠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悲悯:“最毒的啊……往往就是这个‘情’字。无色无味,却能蚀骨焚心,让人生不如死,求死……也不能。”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跳动的烛光映在颜清秋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张曾令无数英雄折腰、让侬智高疯狂痴迷的容颜,此刻像一朵被寒霜打蔫的白梅,美丽,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机。
这几日,州城里所有能找到的医官都来看过了,号脉,开方,摇头,叹息。再珍贵的药材灌下去,也如同石沉大海,那微弱的脉息,始终游走在断绝的边缘,顽强,却又无比脆弱。
韦靑蚨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门外,或是亲自去熬药。她眉头紧锁,僮家秘传的草药和她所知的南疆土法都用尽了,甚至冒险用了些以毒攻毒的险招,可榻上的人,依旧如同风中残烛,命悬一线。
那一夜,崔?几乎未合眼。他就那样坐着,守着,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强行留住那一线生机。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纸噗噗作响,烛火跟着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他此刻焦灼不安的心。
沈文漪也在门外廊下站了一夜。她没有进去,只是靠着冰冷的廊柱,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房门。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门内那个人,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扇薄薄的木门,还有一道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命运的捉弄,是情感的宿命。
天快亮的时候,韦靑蚨踩着露水,轻步走进来。她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她压低声音,对望着烛火出神的崔?道:
“大人,有一个消息……不知是福是祸。”
崔?猛地抬头,眼中爆出一丝希冀的光。
韦靑蚨继续道:“我派往南面打探的族人带回信儿,说……雷火峒深处,住着一位巫医,族人都叫她‘那都婆婆’。传言……传言她精通各种奇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回来。只是……性格古怪,行踪飘忽,救人全凭心情。”
“那都婆婆……”崔?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忽然,他身体微微一震,“是她!清秋……清秋之前对我提起过!说她当时盗取临江仙账册,坠落悬崖,重伤垂死,就是被一位隐居深山的僮人巫医所救,才捡回一条命!那位巫医……似乎就叫那都婆婆!”
沈文漪站在一旁,闻言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可……可雷火峒如今是侬智高败退后盘踞的老巢,戒备必然森严,那都婆婆若真在那里,无异于龙潭虎穴……”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风从破损的窗纸灌进来,吹得烛焰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室内光影乱舞,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崔?垂下头,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巨大痛苦和决绝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若能救她……我崔皓月……愿以命相换。”
“我去。”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叶英台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她一身轻便的软甲未卸,鬓角有些散乱,脸上还带着征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寒夜里的星辰,锐利,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崔?脸上:“雷火峒,我去。颜姑娘的命,不能就这么没了。”
韦靑蚨几乎同时踏前一步,语气平淡,却带着僮家女儿特有的、山石般的笃定:“去雷火峒的路,我认得。我可以为叶指挥使带路。”
崔?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女子,一位是皇城司的冷面指挥使,一位是僮寨的首领,她们身份迥异,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的,站了出来。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猛地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崔某……无以为报!此恩此德,若……若真能救回清秋一命,崔皓月……终身铭记!”
叶英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留着你的谢,等我们回来,再说不迟。”
韦靑蚨则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等我回来,别忘了答应我的那一坛……你们中原地道的女儿红。”
当夜,星月无光。两道矫健的身影,披着深色的斗篷,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两道轻烟,悄无声息地出了邕州北门,向着南方那片笼罩在迷雾与危险中的群山疾行而去。
红泠送她们到城门外,夜风吹起她的素白衣袂。她看着两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只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叮嘱,又像是预言:“若见到那都婆婆……莫提权势,莫许金银。她那人……古怪,只救她认为‘有缘’的人。”
月光清冷,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前方的路,通往的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无人知晓。
叶英台和韦靑蚨走后,邕州城似乎恢复了些许白日的喧嚣。但这喧嚣底下,却涌动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修复城墙的号子声,安置流民的哭喊声,清算战损的算盘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的图景。
崔?强迫自己从那张病榻边站起来。他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搓了把脸,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他精神一振。他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说:
“颜姑娘若醒来,看见我这般颓废荒唐,将这满城事务置之脑后,定要……骂我个狗血淋头。”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一股重新燃起的斗志。他换上官服,将满心的忧虑与疲惫死死压在心底,大步走向那片废墟中的州衙大堂。
他需要振作。邕州需要他振作。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果断。修葺城墙,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整顿军纪,安顿流民……千头万绪,在他手下被梳理得条理分明。他伏在那张被血与火浸染过的旧案上,铺开南疆舆图,手指沿着邕江上下游移动,逐一标出补给线路、伤员转移点、可能设防的关隘。他的手指稳定有力,仿佛之前的颓唐与绝望从未发生过。
王子岳沉默地站在他身侧,像一块沉稳的礁石,递上文书,记下指令,偶尔补充一两句关键信息。他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
“王子岳,”崔?头也不抬,笔尖在地图上某个隘口画了一个圈,“城防重建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物资调配,民夫征用,务必在十日内,将主要缺口堵上。邕州,再经不起下一次冲击了。”
王子岳躬身,声音沉稳:“大人放心。卑职……必不辱命。”
静室里,烛火依旧。
沈文漪和碧荷接替了照看颜清秋的职责。碧荷心思细,动作轻柔地替颜清秋擦拭身体,更换干净的寝衣,小心地喂着几乎喂不进去的药汁。沈文漪则默默地在旁边帮忙,递水,拧毛巾,或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碧荷忙碌,偶尔伸手理一理颜清秋散落在枕边的乌发。
两个女子,原本因身份、因那微妙的情愫而有些拘谨隔阂,此刻在这生死关头,却生出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小姐,”碧荷看着颜清秋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精致得令人心折的侧脸,忍不住轻声感叹,“颜姑娘……她真是……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美得……让人心疼。”
沈文漪闻言,目光落在颜清秋脸上,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温和而复杂,带着真诚的怜惜:“是啊……是一种……叫人心疼的美。仿佛所有的风雨,都该绕着她走才是。”
夜深了。
崔?处理完紧急公务,又回到了静室。他挥挥手,让疲惫的碧荷先去歇息,自己则重新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沈文漪本想留下,见他神色坚决,便默默退到外间,靠着屏风坐下,并未远离。
室内恢复了寂静。崔?看着颜清秋沉睡的容颜,烛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他俯下身,凑近她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梦魇,低语道:
“清秋……你曾说,你欠我一碗酒……等你好了,要亲自斟给我。如今……这碗酒,我却不知,还能不能……等到。”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烛火摇晃,将他孤单的身影和榻上颜清秋静谧的影子,并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沈文漪端着一杯参茶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脚步顿住,心中百味杂陈。她走到他身边,将茶轻轻放在他手边,柔声道:“崔郎,你已经几日没好好合眼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去歇一歇吧,这里我看着。”
崔?抬起头,看向她。烛光下,沈文漪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倦意,但那双看着他眼睛,却清澈而温柔,没有一丝抱怨和计较。他心中蓦地一软,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文漪,”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沈文漪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温婉的、带着些许凄清的笑意:“崔郎说的哪里话?能陪在你身边,为你分忧,是文漪的福分。何况……颜姑娘这样的女子……真是让人……恨不起来,只想她好好活着。”
崔?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下那抹隐藏不住的落寞与深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寻求慰藉的脆弱。
沈文漪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只是静静地靠在他并不宽阔、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草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与屏风后榻上那个孤独的影子,形成一幅复杂而忧伤的画面。
那一刻,崔?闭上眼,心中无声地叹息:
崔皓月啊崔皓月,你何德何能,此生竟能得两位如此女子倾心相待?这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还是……一场注定无法圆满、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劫数?
远处,隐隐传来巡夜士兵交接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划破了寂静的夜。
崔?轻轻放开沈文漪,替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低声道:“我去外面透透气。”
他走出静室,站在廊下。夜凉如水,月光被薄云遮掩,洒下清冷朦胧的光辉。夜风带着雨后草木的潮气,吹拂在他脸上,带来一丝寒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仰起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黑夜,越过险峻的山峦,看到那片被称为雷火峒的、危机四伏的土地。叶英台和韦靑蚨,此刻应该正在那莽莽群山中跋涉吧?前路未知,吉凶难料。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风中,似乎夹杂着一缕极细微、极飘渺的声音,像叹息,又像呼唤,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皓月……别怕……”
他浑身一震,猛地转头四顾!廊下空空,只有月光和阴影。是幻觉吗?还是……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天幕。一朵浮云缓缓飘过,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天地间顿时又暗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来一种真实的力量感。
“我不怕。”他对着无边的黑夜,低声说道,像是在回答那风中的幻听,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