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内,死寂无声。
陈青源蜷在冰冷的石地上。
断腿的伤口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被腐蚀的痒。
失血后的晕眩感,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饥饿是胃里燃烧的火,灼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他一动不动。
不是不想动,是不能。
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挥霍所剩无几的生命。
斩仙台上。
众仙的心,都随着镜中那道蜷缩的身影揪紧了。
“他……还活着吗?”一名仙官颤声问道。
“可他伤重至此,又断食断水,如何撑过三天?”
无人能答。
这已是凡人之躯的死局。
普法天尊注视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对法则既定结果的确认。
“看到了吗?”
“这,便是凡人的极限。”
“所谓的意志,在绝对的饥饿与伤痛面前,不堪一击。他现在,不过是一具等待腐烂的躯壳。”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死死盯着镜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官僚,你懂个屁!”
“俺老孙看他,好得很!这叫‘潜龙在渊’,等的就是撕裂天穹的时机!”
普法天尊冷哼一声,不再争辩,眼中的轻蔑已说明一切。
就在此刻,镜中世界,画面微动。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青源的眼睛,骤然睁开!
他单手猛地撑地,另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身旁的木棍。
是谁?
王霸天的爪牙,终于寻来了吗?
脚步声在庙门口顿住。
一个瘦弱、满身泥污的身影,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是秀娘。
她竟真的找到了他。
秀娘先是一怔,随即,泪水夺眶而出。
“青源”
“你的腿……”
秀娘的声音在发抖,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秀娘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是一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上面还沾着些许泥点。
“快……快吃点吧。”
她将饼递到陈青源嘴边,眼泪终于失控,滚滚滑落。
“我找了你好久……我……我以为你……”
陈青源接过饼,用尽力气,大口啃食。
一块饼下肚,胃里的灼烧感被镇压,一丝微弱的暖流,开始向僵死的四肢扩散。
力气,恢复了一丝。
他靠着墙,缓缓坐直了身体。
“嫂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我到处找,一间庙一间庙地找……”秀娘擦着泪,声音哽咽。
“管家今天又来了,他说……他说要是明天再不跟他走,他就要去牢里……把李大哥……”
她再说不下去,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绝望,再次将她吞没。
陈青源伸出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指了指地上的血色状纸。
“嫂子,你看。”
秀娘抬起泪眼,看向那张白布。
当她看清上面那一个个用生命写就的字迹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这是……”
“状纸。”
“告王霸天,告王德发,告这满城官吏的状纸。”
秀娘的呼吸一窒。
“可是……可是我们的状纸,递不上去啊……”
“所以,我不递给他们了。”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庙顶,看到了那遥不可及的青天。
“三天后,朝廷派来的巡按御史,会经过城外三十里的‘一线坡’。”
“我要去那里,拦驾告状。”
秀娘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褪尽。
“一线坡?那……那里是绝地!王霸天肯定会派重兵把守……”
“对。”陈青源打断了她,“他一定会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堵死那条路,杀了所有伸冤之人。那里,会变成屠场。”
“那你还去?!”秀娘失声尖叫,“你……你腿都断了!你怎么去?你这是去送死啊!”
“对。”
陈青源又说了一个“对”字。
他坦然地,承认自己就是去送死。
他看着满脸惊恐的秀娘,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
“嫂子,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大哥在死牢里等死。”
“你,明天就要被那群畜生带走,生不如死。”
“而我,已是废人一个。”
“我们三个,横竖都是一死。既然如此,为何不拿这条烂命,去赌一个公道?”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秀娘所有的幻想和软弱。
是啊。
横竖都是一死。
秀娘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她怔怔地看着陈青源,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
“我……我们……能赢吗?”
“不知道。”陈青源回答得无比诚实,“但这是我们唯一赢的机会。”
他将那包用破布裹着的红胶泥,推到秀娘面前。
“这是王霸天栽赃的铁证。”
“这是状纸。”
“人证,物证,俱全。只要能递到张御史手里,我们就赢了。”
“可……可王霸天的人……”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陈青源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秀娘愣住了。
“我?”
“对,你。”
陈青源的目光灼灼,像两簇鬼火。
“嫂子,这场豪赌,我一个人,唱不了这出戏。”
“一线坡是死地,王霸天的人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我一个人,冲不过去。”
“我需要一个诱饵。”
“一个能把他们大部分注意力,都从一线坡引开的诱饵。”
秀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明白了。
她就是那个诱饵。
“三天后,御史经过一线坡的那个时辰,你就去县衙门口。”
陈青源盯着她,说出了那个无比残酷的计划。
“你去那里,敲响那面鸣冤鼓!”
“把所有事,都喊出来!喊给全城的百姓听!王霸天怎么强抢民女,怎么栽赃嫁祸,怎么官官相护!”
“你要闹,闹得越大越好!你闹得越大,王霸天就越慌,他就会把守在一线坡的恶犬调回来,镇压你,封锁县城!”
“那就是我的机会。”
“我唯一的机会。”
整个破庙,死寂无声。
秀娘呆呆地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去县衙门口敲鼓?把一切都喊出来?
那和直接把脖子送到屠刀下,有什么区别?
王霸天和王德发,会立刻杀了她!
她怕。
她怕得浑身发抖。
可是,她看着眼前这个拖着两条断腿,却在谋划着如何掀翻这片天的男人。
他都不怕死。
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丈夫在牢里等着她去救。
恩人把唯一的生机,交到了她的手上。
良久。
秀娘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恐惧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却重如山岳。
陈青源看着她,一直紧绷到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极淡的,仿佛释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