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请鬼神来这人间走一趟。”
陈青源的声音还在耳边，可她已经无法思考这话里的深意。
因为，真正的恶鬼，已经来了。
土地庙那破烂的门板，又一次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秀娘啊。”
管家的声音，黏腻得像蛇。
“我家老爷，宅心仁厚，见不得你们孤儿寡母受苦。”
“你那男人李玄，还没死。”
轰！
秀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
“不过……”管家话锋一转，笑容变得阴冷，“也就是一口气吊着罢了。牢里阴冷潮湿，他的断腿又发了炎，郎中说，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你……你们想怎么样？”秀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想怎么样。”
“只要你点头，跟我回府。李玄，我们立刻请最好的郎中去治。不但能保住命，说不定，那条腿都能给接上。”
“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从此你就是半个主子，再也不用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你儿子，也能进学堂，念书识字，将来出人头地。”
“而你那个男人，我们也会放他出来，给他一笔钱，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每一个字，都是一记重锤。
每一句话，都是一副包裹着蜜糖的镣铐。
他描绘的，是这乱世里，一个普通人能想象到的天堂。
而代价，仅仅是她一个人。
管家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家老爷，耐心有限。”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要个答复。”
“想清楚了，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是你儿子当少爷，还是当乞丐。”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秀娘呆呆地跪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活？
还是死？
一边是丈夫的命，儿子的前程。
一边是自己的清白，一生的尊严。
怎么选？
这根本就不是选择！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用她丈夫的命做柴，活活地烤！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秀娘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的眼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不是扑向管家，而是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旁边支撑着庙宇的石柱！
我死！
我死了，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这惨烈的反抗，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管家脸色剧变！
王霸天要的是活人！一个温婉动人的活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拦住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那些家丁更快！
一直沉默不动的陈青源，动了。
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扑了出去，在秀娘的额头即将撞上石柱的前一刻，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将她抱住！
“砰！”
一声闷响。
秀娘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陈青源的胸口。
巨大的冲力，让他后背狠狠撞在石柱上，整座破庙似乎都震了一下。
“噗——！”
一口鲜血，从陈青源的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秀娘的头发。
“嫂子……不能死……”
他抱着怀中还在疯狂挣扎的女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
“你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们还要报仇”
管家的脸，瞬间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他感到的不是后怕，而是被忤逆的暴怒！
“好！好一个不知死活的书呆子！”
他指着陈-青源，气得浑身发抖。
“又是你！”
“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咆哮。
“把他给我拖出来！给我打！往死里打！”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将陈青源从秀娘身边拽开，拖到了庙外的空地上。
“不要！放开他！放开青源！”
秀娘疯了一样要去阻拦，却被另外两个家丁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住手！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
她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然而，管家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晚了。”
他要的，是顺从。
是让她亲眼看着，所有反抗的下场！
是彻底碾碎她心中最后一丝不该有的念想！
棍棒，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砰！”
第一棍，砸在陈青源的后背。
他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砰！砰！砰！”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砸在肩上。
砸在腿上。
砸在血肉之躯的每一个角落。
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陈青源的身体在地上蜷缩，翻滚，但他始终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他只是用那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管家。
那不是憎恨。
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这眼神，让管家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寒意，随即化为更深的暴戾！
“还敢瞪我？”
他从一个家丁手里，抢过一根沉重的铁尺棍。
“我看你还怎么站起来！”
他高高举起铁尺棍，对准陈青源那条尚且完好的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下！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陈青源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虾。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剧痛！
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万世记忆中，他曾为战将，身中数十刀而不倒。
也曾为修士，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屈辱！
“啊——！”
秀娘看着这一幕，双目瞬间血红，猛地挣脱了两个家丁的钳制。
她随手抄起地上的一块破碗碎片，死死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雪白的脖颈上，立刻渗出一道血痕。
“住手！”
“你们再动他一下，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我发誓！！”
管家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看着秀娘那副真的要同归于尽的架势，心里终于升起了一丝忌惮。
人死了，他没法交代。
“哼！”
他冷哼一声，将铁尺棍扔在地上。
“算你狠！”
他走到陈青源面前，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用力碾了碾。
“书呆子，记住，这就是跟我家老爷作对的下场。”
“明天，我再来。”
说完，他带着一群家丁，扬长而去。
天地，重归死寂。
只剩下秀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陈青源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青源……青源你怎么样……”
秀娘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身边，看着他那条以诡异角度扭曲的腿，泣不成声。
陈青源的脸，埋在尘土里。
他没有回答。
许久。
他才缓缓地，用两条胳臂，支撑着自己残破的上半身，一点点，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秀娘，也没有去看自己那条断腿。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了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一个轮廓的寺庙。
然后，他开始动了。
他用手肘，支撑着地面。
用那条完好的腿，蹬着泥土。
一点一点。
一寸一寸。
朝着寺庙的方向，爬了过去。
地上，留下了一道混杂着血与土的，长长的拖痕。
“青源……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啊！”
秀娘在后面哭喊着，想要拉住他，却又不敢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陈青源没有回头。
他只是爬。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去朝拜心中的圣地。
又像一个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恶鬼，要去叩响人间的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爬到了那座破败的寺庙门口。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高高的门槛，滚了进去。
大殿里，空无一人。
正中央，一尊地藏王菩萨的石像，在从破洞漏下的月光中，低眉垂目，悲悯地注视着这片苦难的人间。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陈青源看着那尊神像，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拖着残躯，爬到菩萨的脚下。
然后，用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尘土飞扬。
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嘶吼的祈愿，对着那泥塑木雕的神像，发出了此生最虔诚的呐喊。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信男陈青源……不求富贵……”
“只求……”
“求这世上，能有……一个青天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