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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许知夏和谢怀蝶并排躺在宽大的床上,谢怀蝶正抱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却略显空洞的脸上。

许知夏看着他安静的侧影,心里那个关于“家”的疑团如同藤蔓般缠绕不去。他犹豫再三,还是侧过身,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再次抛出了那个问题:

“蝶儿,可以告诉哥哥,为什么……那么不想回家吗?”

谢怀蝶滑动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了。手机里短视频的背景音乐还在欢快地响着,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那里。

许知夏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他几乎能预见到那即将涌上来的水汽。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预感没错。

谢怀蝶的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他慢慢放下手机,转过头看向许知夏,眼眶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深色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许知夏心头一紧,正要像之前那样安抚他“不想说就不说”,谢怀蝶却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开了口。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他们……打过我……” 他声音带着哭腔,吐出的字眼却像冰锥,狠狠扎进许知夏的心里。

许知夏彻底愣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打……打过?

谢怀蝶的眼泪流得更凶,眼神却愈发空洞,像是透过许知夏,看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他们还吵架……吵得很凶……说我……说我一点用都没有,是累赘……”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破碎,“可是……可是每次,哥哥你来我家的时候……他们又要装出一副……很爱我的样子……对我笑,给我夹菜……”

他的话语逻辑因为哭泣有些混乱,但表达的意思却清晰得残忍。

“然后……过几天呢……我就会忘了……”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许知夏,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自我怀疑,“忑着(特指因病导致的忐忑不安的遗忘)忘着……我就不知道……我到底在伤心什么了……”

“我以为……他们是真的对我好呢……”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只不过……是我自己……忘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许知夏的心脏。

原来,那看似和睦的家庭氛围,竟是一场精心维持的表演。

原来,谢怀蝶潜意识里对父母的抗拒,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那些被暴力、争吵和贬低伤害后,又被疾病强行抹去、却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委屈在作祟。

他的失忆症,不仅让他忘记了伤害,也让他忘记了被爱的真相其实包裹着谎言。他活在一种被精心构建的虚假温暖里,却在本能地恐惧着那个制造虚假的源头。

许知夏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将最深伤口暴露给他的人,一股巨大的心痛和怒火交织着涌上心头。他伸出手,将谢怀蝶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替他挡住所有来自过去的寒风冷雨。

“不怕了,蝶儿,不怕了……” 他声音沙哑,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在许下最郑重的誓言,“哥哥在这里,以后……哥哥护着你。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再也不会了。”

那些被遗忘的伤痛,他会替他记住。那些虚假的温暖,他会用真实的守护来替代。

怀里的谢怀蝶渐渐停止了哭泣,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找到了暂时的庇护所,他靠在许知夏胸前,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而许知夏,在寂静的夜里,拥着他失而复得、却又伤痕累累的宝贝,眼神冰冷如铁。

有些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于是,在假期最后一天的清晨,许知夏几乎是半哄半抱地将谢怀蝶带回了那个他极度抗拒的“家”。只不过,这一次踏足,目的与以往截然不同——他是来算账的。

若非昨夜谢怀蝶在极度不安中吐露的真相,许知夏恐怕至今仍被那对夫妇平日里展现出的和善与关爱所蒙蔽,以为他们真的待谢怀蝶极好。

“咚咚咚。”

许知夏一手稳稳地托抱着将脸埋在他颈窝、身体微微发抖的谢怀蝶(他力气极大,抱着一个少年并不费力),另一只手抬起,敲响了谢家的大门。

那敲门声听起来平静,却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门很快被打开,是谢怀蝶的母亲。

她看到谢怀蝶的第一反应,脸上立刻堆起了惯常的、温柔关切的笑容:“小蝶回来了?哎呀,怎么还让你哥哥抱着呢?这么大孩子了,快下来自己走。” 她说着,十分自然地伸手,就想把谢怀蝶从许知夏怀里接过来。

许知夏却抱着人,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精准地避开了她的手,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不用了,阿姨。他不下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直视着对方,“我们待一会儿就走,不留下。”

谢母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显得有些尴尬和错愕:“啊……是、是吗?那……那赶紧进来坐吧。” 她侧身让开了门口。

许知夏微微颔首,抱着谢怀蝶迈步走了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他踏入这个熟悉又令人恐惧的环境时,绷得更紧了,甚至开始细微地颤抖。

谢怀蝶的父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见到他们进来,也放下了报纸,脸上露出笑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在触及许知夏那双平静无波却暗含冷意的眼眸时,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许知夏没有坐下,他就这样抱着谢怀蝶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不容忽视的青松。他低头,轻轻拍了拍谢怀蝶的背,声音是仅对他一人才有的温和:

“蝶儿,别怕,哥哥在。”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谢家父母身上,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礼貌与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

“阿姨,叔叔,” 他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我今天来,是想和二位确认一些事情。”

他感觉到怀里的谢怀蝶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没有停顿,一字一句,如同敲击在冰面上:

“关于你们吵架时,说他‘没用’、是‘累赘’。”

“关于……你们动手打他的事。”

“请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

谢家父母脸上的笑容瞬间碎裂。

谢怀蝶的母亲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她脸上的慌乱迅速被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急切辩解的情绪取代,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小蝶……小蝶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许知夏怀里瑟瑟发抖的儿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许知夏毫不避讳地点头,眼神冰冷:“是,该说的,全说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现在,你们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谢母却眼珠子一转,急忙上前一步,语气变得恳切,甚至带上了哭腔:“小夏!你听阿姨说!是,我们以前……以前是做得不对!我们糊涂!但我们早就知道错了!我们也在尽量弥补了啊!” 她指着这个家,又指向许知夏怀里的谢怀蝶,“你看看,我们现在对他是真的好啊!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亏待过他?你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周六周天你也在,你是最清楚的呀!阿姨真的没有必要骗你!”

一旁的谢父也赶紧附和,试图将事情定性为“过去式”:“是啊,小夏,那都是以前不懂事犯的错了……至少,至少那是以前了,不是吗?我们现在真的改了……”

“以前?” 许知夏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抱着谢怀蝶的手臂收紧了些,眼神直直射向那对急于辩白的夫妇。

“可我,”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沉痛,“从来就不知道,你们‘以前’是这么对过他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谢家父母试图营造的“知错能改”的表象。

许知夏看着他们瞬间煞白的脸色,继续质问道,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

“你们所谓的弥补,就是在他因为你们的伤害而生病、甚至遗忘之后,粉饰太平,装作一切从未发生?”

“就是在他心智退行、本能地恐惧这个家、恐惧你们的时候,还试图用所谓的‘好’来掩盖过去的暴行?”

“你们以为,忘记了,那些伤害就不存在了吗?”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他忘了,是因为他的病。现在,他也想起来了。”

“有些事,不是一句‘以前错了’、‘现在改了’就能轻易揭过的。”

怀里的谢怀蝶似乎感受到了许知夏话语里的力量和维护,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却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得更深。

许知夏的目光扫过面前神色仓皇、无言以对的谢家父母,心中没有半分动摇。他知道,今天这场对峙,仅仅是个开始。他需要为他们曾经施加在谢怀蝶身上的伤害,讨一个真正的公道,而不仅仅是几句轻飘飘的忏悔。

许知夏没有给他们更多喘息和狡辩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沉重的问题,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谢家父母骤然躲闪的眼神: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身上的抑郁症,还有失忆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失忆症,许知夏一直被告知是先天自带。可如果不是精神或大脑遭受过巨大创伤,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天生”就患有如此严重的失忆症?而且,许知夏此刻猛地想起,谢怀蝶小时候记忆力明明很好,那些童年的细节,甚至比自己记得还清楚,哪里有过半点“天生失忆”的迹象?

谢怀蝶的父母听到这个问题,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慌乱地游移,明显想要回避。

但许知夏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说。” 他只有一个字,冰冷,坚决,如同最后通牒。

在许知夏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谢母的心理防线似乎彻底崩溃了,她承受不住般地低下头,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断断续续地吐露了那个被隐藏了十几年的、残酷的真相:

“失忆症……是、是被我们……打出来的……” 她几乎不敢看许知夏的眼睛,“他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吵得厉害,我……我失手把他推倒,头撞到了桌角……当时昏过去了一会儿,醒来后……就、就开始记不住东西了……”

她的话语破碎,却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图景。

“他现在……现在这个时好时坏的失忆情况……医生后来也说,可能……可能也和他后来的抑郁症导致的短暂逃避性失忆有关……他潜意识里,不想记住那些痛苦……”

许知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谢母的声音更低了,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无力:

“而抑郁症……可能……可能也是这么……这么得的……”

长期生活在暴力、争吵和贬低否定中的孩子,那颗稚嫩的心,如何能不被摧残得千疮百孔?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谢怀蝶会对“家”如此恐惧;

为什么他会在记忆混乱时,本能地抵触父母;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复杂的、混合了器质性和心因性的失忆症状;

为什么他会在阳光的外表下,藏着那样深的抑郁和空虚……

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根本不是所谓的“先天疾病”,而是后天人为造成的、持续多年的家庭暴力和精神虐待,在他身心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创伤烙印。

许知夏低头,看着怀里似乎因为听到这些而微微颤抖、将脸死死埋在他胸前的谢怀蝶,一股灭顶的心疼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曾经捧在手心里、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的宝贝,竟然在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如此漫长而深重的伤害。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对终于说出真相、此刻面如死灰的夫妇,眼神里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如同看待陌生人般的疏离,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凛冽。

有些过错,无法弥补。

有些伤害,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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