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夜,黑得像泼了墨。
数十名觉醒的村民,沉默地抬着一筐又一筐的《归心录》副本,涌入了驿站广场。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声的控诉。
阿朵静静地立于老井井台之上,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看不出悲喜,更未置可否。
葛兰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烧得通红的火盆,热浪扑面而来,烘烤着每个人的脸庞。
众人静默地望着阿朵,等待着她的指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忽有一颤巍巍的老妇,拄着拐杖,挤到火盆前。
她枯瘦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户籍帖。
老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将手中的户籍帖投入火中,颤声道:“我闺女叫阿招,不是…‘已殁’!”
火焰瞬间腾起,奇异的青金二色交织,竟在空中凝成一行飘散的文字:“名既焚,则债不承。”
火光映照间,一只通体金黄的雏鸟,自北岭方向振翅飞回,羽尖垂落一滴晶莹的露珠,正坠入熊熊燃烧的册堆之中。
刹那间,火势骤变,狂暴的火焰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化作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四散飞舞。
金蝶所落之处,泥土寸寸开裂,钻出一根根嫩芽般的微型石碑,碑面光滑空白,似在等待着新的名字。
而远在泣渊坛深处,正襟危坐的大蛊师猛然抬头,他那张永远带着慈祥笑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愕。
手中正在重写的《正统谱》,那浓稠的墨迹突然如同活物一般,逆流回笔,在洁白的纸上,只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湿痕——像极了两行饱含怨毒的眼泪。
“有趣…”大蛊师看着手中的《正统谱》,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时,一个身影走入泣渊坛,带来了一个消息——铁秤砣肩挑着两筐沉重的石粉,正缓缓步入村庄,他自称来自南岭的“定心碑林”。
铁秤砣,人如其名,像个铁铸的秤砣,沉默寡言,一步一个脚印,肩上的两筐石粉压得他脊背都弯了,却硬是没吭一声。
他进了清源村,也没四处张望,径直走到阿朵面前,把担子“哐当”一声卸在地上,震得地面都颤了颤。
“南岭,定心碑林。”他瓮声瓮气地吐出几个字,像是在介绍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定心碑林!
葛兰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朝廷和药仙教联手立的,说是“忠良名录”,实则是控制人心的玩意儿。
每一块碑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据说有上千个,号称要“永志不忘”,实际上是把人钉死在他们想让你成为的那个角色上。
铁秤砣没理会旁人的反应,他吃力地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块皱巴巴、血迹斑斑的碎布,那布料已经破烂不堪,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撕下来的。
“我爹的名字在第三排第七列。”他指着碎布上隐约可见的纹路,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可他是被冤杀的‘叛逆’,不是什么‘义士’!他们凭什么把他跟那些狗官的名字刻在一起,世代受人唾骂!”
他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恳求,直勾勾地盯着阿朵:“我求圣女,赐一滴真水,洗刷我爹的冤屈。我这条命,就当是引子,让那碑林自毁!”
秦九娘上前一步,仔细查验着铁秤砣的身体。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圣女,此人体内被种下了‘识瘴蛊’,一旦强行唤醒记忆,恐怕会爆脑而亡。”
识瘴蛊!
那是一种极其歹毒的蛊术,能控制人的意识,让人相信自己被灌输的身份和记忆。
一旦试图反抗,就会遭受剧烈的痛苦,甚至丧命。
阿朵沉默了。
她看着铁秤砣那张充满绝望和愤怒的脸,仿佛看到了无数被压迫、被扭曲的灵魂。
她知道,铁秤砣要的不仅仅是洗刷冤屈,更是要一个真相,一个自由。
良久,阿朵缓缓抬起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雏鸟蜕下的赤色羽毛。
那羽毛轻盈而温暖,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希望。
她将赤羽轻轻贴在铁秤砣的额头上,轻声道:“你要的不是水,是见证。”
与此同时,顾一白在初言殿召见了柳七郎。
殿内光线昏暗,墙壁上斑驳的壁画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古老而神秘。
顾一白指着墙上一幅残缺的壁画,那是描绘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孤独的英雄,手持凿子,奋力劈开一座巨山,他的脚下堆满了断裂的石碑,背后却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伸出双手,接住那些破碎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成一条新的道路。
“古人早知,”顾一白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碑不破,路不通。”
柳七郎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顾一白的意思。
那些所谓的“定心碑”,看似是为了维护秩序,实则是禁锢人心的枷锁。
想要打破这种枷锁,就必须摧毁那些石碑!
他不再犹豫,转身离开了初言殿。
他取来了从“启言钉”上敲下来的残芯,又找来了“破名铧”的边角料,甚至连陈哑婆火盆里的灰烬都没放过,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统统熔炼在一起。
他把自己关在铸器房里,日夜不停地锻打,整整七天七夜,不眠不休。
终于,一把造型奇特的锥子,在他手中诞生了。
这锥子通体黝黑,没有锋利的刀刃,唯有尖端镶嵌着一粒金色的砂砾,那砂砾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据说,那是“真实之水”的凝核,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柳七郎迫不及待地想要试验这把锥子的威力。
他找来一块废弃的石碑,小心翼翼地将锥尖抵在碑面上。
起初,石碑没有任何反应,但仅仅过了半刻钟,石碑内部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嚓”声。
紧接着,一道道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在碑面上蔓延开来,由内而外,将整座石碑彻底吞噬。
裂纹中渗出一种粘稠的黑色浆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那些黑浆滴落在地上,竟然蠕动起来,化作一只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四散飞舞,消失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韩十三夜宿在一座破败的荒庙里。
他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他紧紧地抱着那本破旧的《焚名簿》,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突然,他看到庙墙上浮现出一行行流动的文字,那些文字如同鬼魅般扭曲变形,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那是各地“定心碑”即将被毁的预兆!
韩十三瞬间陷入癫狂,他疯狂地抓起笔,在《焚名簿》的背面,用颤抖的笔迹,疯狂地书写着:“碑中有魂,非死不灭!那些被刻在碑上的人,他们的怨恨,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绝望,都将化为永恒的诅咒,缠绕着每一个试图摧毁石碑的人!”
次日清晨,铁秤砣率领着二十名同样身怀冤屈的挑夫,浩浩荡荡地奔赴南岭。
他们肩上扛着柳七郎连夜赶制出来的“裂碑锥”,怀里揣着阿朵赐予的赤色羽毛,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他们来到了定心碑林。
那是一片由无数石碑组成的森林,每一块石碑都高达数丈,上面密密麻麻地镌刻着人名,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铁秤砣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块刻有他父亲名字的石碑前。
他举起“裂碑锥”,对准石碑,缓缓地抵了上去。
当锥尖触碰到碑面的那一瞬间,金色的砂砾骤然亮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石碑上的文字符号,仿佛活过来一般,开始疯狂地扭动,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哀嚎。
刹那间,千里之外的药仙教总坛,正襟危坐在高台之上的罗淑英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她手中的《地脉册》。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用来誊抄《地脉册》的右手小指,竟然已经石化,并且正在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速度,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在清源村,阿朵命葛兰在村口的空地上,搭建起一座简陋的祭坛,并将其命名为“割名坛”。
她要为那些想要摆脱旧册束缚的村民,举行一场特殊的仪式。
凡是想要摆脱旧册束缚的人,必须先用炭笔在自己的手臂上,写下曾经被强加的身份标签——“奴婢”、“贱籍”、“逆种”……
施术时,柳七郎会用他精心打造的“照心钉”,轻轻点在他们的穴位上,让他们直面标签背后隐藏的痛苦和记忆。
然后,陈哑婆会用她那双盲眼,以一根细细的针线,沿着那些炭笔写下的字迹,一针一线地缝合一圈红线,将那些标签彻底地锁死在他们的身体上。
最后,由阿朵亲自执刀,用一把锋利的骨刀,轻轻地割开他们的皮肤,让鲜血与从老井中打捞上来的井水交融,滴入一个古老的陶瓮之中。
仪式进行到高潮,一名曾被烙印上“淫妇”标签的寡妇,在接受完仪式后,突然仰天嘶喊:“我不是脏的!我是被抢的!那些狗官强占民女,凭什么说我是淫妇!”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庄,也深深地触动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就在这时,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金色的光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注入到老井之中。
井水瞬间变得金光灿灿,散发着温暖而神圣的气息。
站在井边的雏鸟,轻轻地扇动着翅膀,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似乎在回应着那些被压迫的灵魂。
突然,阿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乌云,望向遥远的北方。
那里,是北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