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旅顺口,炮声像闷雷似的滚了整整一个春天。白玉山的樱花被硝烟熏得发蔫,龙河的水泛着浑黄,漂着些说不清的碎木片,连空气里都带着股铁锈和草药混在一起的怪味。
城里有家“回春堂”药铺,掌柜的是个叫苏叶的姑娘,才二十出头,梳着简单的发髻,总插着支晒干的艾蒿。她爹原是旅顺口有名的郎中,去年冬天在炮战里被流弹伤了肺,没撑过正月,药铺就剩她一个人守着。
这天清晨,苏叶正蹲在药铺后院翻晒草药,听见前堂传来“扑通”一声。她撩着蓝布围裙跑出去,就见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士兵,背靠着门槛滑坐在地,左手死死捂着右肩,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染红了半块青砖地。
“是……是日军的开花弹碎片……”士兵喘着气,嘴唇白得像纸,“苏姑娘,求你……”
苏叶没说话,先把药铺的门板上了半扇,又端来铜盆,倒上烈酒。她的手指很稳,捏着镊子在士兵伤口里探了探,夹出块指甲盖大的铁屑,铁屑边缘还沾着点碎布。士兵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
“忍着。”苏叶说着,撒了把自制的止血粉——那是她用龙骨、白芨混着海边的牡蛎壳灰磨的,止血快,但敷上去像撒了把火。果然,士兵疼得额头青筋直跳,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包扎时,苏叶才发现士兵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饼边都硬了。她心里动了动,转身从后厨端来碗热粥,还卧了个鸡蛋。
“你们……还在打?”苏叶把粥碗推过去,声音很轻。
士兵扒着粥碗,含糊地说:“守着……黄金山炮台……不能让他们……上岸……”他的手背上有块烫伤的疤,像朵没开的花,“苏姑娘,你这药真神,比军营的军医强多了。”
苏叶没接话,只是把晒好的艾草收进药柜。她爹生前说过,医者眼里只有伤患,没有枪炮。
打那以后,总有些伤兵偷偷来找苏叶。有的断了腿,有的被炮弹震聋了耳朵,还有的像得了疯病,夜里总说胡话,喊着“娘”和“冲锋”。苏叶都收下,在后院搭了个棚子,铺着干草,让他们能躺平了养伤。
药不够了,她就背着竹篓往白玉山深处跑。春日的山里还结着残冰,她的布鞋磨破了底,脚底板渗出血,就在溪边洗干净,用捣烂的蒲公英敷上——那是她爹教的,消炎最好。有次遇到日军巡逻队,她就钻进灌木丛,把药篓压在身下,听着军靴踩过落叶的声音,心脏“咚咚”地撞着肋骨,像要跳出来。
伤兵里有个叫赵成的,是个吹号兵,嘴皮子利索,总爱给苏叶讲军营的事。他说苏叶的眼睛像龙河的水,看着清浅,底下藏着劲儿;说她熬的药汤虽苦,喝下去心里却暖烘烘的,比军里的烧酒还能壮胆。
苏叶只是笑笑,把他没吹完的号管拿去,用艾草水擦干净——那号管上沾着不少血渍,是上次冲锋时,一颗子弹擦着号管飞过去,溅上的。
变故发生在五月初七。那天雨下得特别大,砸在药铺的铁皮顶上,“噼啪”响得像放鞭炮。赵成突然跑进来,浑身是泥,说黄金山炮台快守不住了,日军的军舰就在港口外,炮口对着城里。
“苏姑娘,你快走吧!”赵成急得直搓手,“他们说……要屠城……”
苏叶没动,只是把药柜里的伤药都装进布袋:“我走了,这些伤兵怎么办?”
“可你……”
“我爹埋在东鸡冠山,我走了,谁给他上坟?”苏叶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快去吧,告诉弟兄们,我这还有些止血的草药,要就来拿。”
赵成咬了咬牙,对着苏叶鞠了个躬,转身冲进雨里。他的号落在了药铺,黄铜的号嘴在昏暗里闪着光。
傍晚时,枪声突然密得像爆豆。苏叶把伤兵都藏进地窖,自己守在前堂,手里攥着把剪刀——那是她爹给她防身用的,磨得很锋利。
日军冲进来时,她正坐在药柜前,给一尊瓷观音像擦灰。领头的军官指着她,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刺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苏叶没怕,只是指了指后院的药棚,那里还晾着不少草药,有专治外伤的接骨木,还有安神的夜交藤。
或许是草药的味道救了她。日军没杀她,只是抢走了药铺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把她的药篓劈了当柴烧。临走时,一个士兵踢翻了她的药碾子,铜制的碾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那支艾蒿簪子旁边。
地窖里的伤兵听见外面没了动静,才敢爬出来。他们看着一片狼藉的药铺,都红了眼。苏叶却蹲下身,捡起那支艾蒿簪子,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插回发髻。
“没事。”她笑了笑,眼角有细纹,“药没了可以再采,碾子坏了可以再修。只要人在,就有救。”
那天夜里,赵成回来了,带着几个没死的士兵。他们说炮台失守了,弟兄们大多没回来。赵成的胳膊被打断了,是自己用布条勒着跑回来的。
苏叶给他们处理伤口时,听见港口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日军在炸炮台的弹药库。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药铺的窗纸都透着橘红色。
赵成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似的:“苏姑娘,我们……输了……”
苏叶往他伤口上敷着草药,轻声说:“输赢不在一时。你看这龙河的水,冬天冻上了,春天不还是照样流?”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艾蒿,“带在路上吧,防蚊虫,也……能安神。”
士兵们走的时候,天快亮了。赵成带走了那把号,说以后吹冲锋号时,要想着苏姑娘的药香。苏叶站在门口送他们,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像融进了龙河的水汽里。
后来,旅顺口的人都说,回春堂的苏姑娘是“百草仙”。日军屠城时,她在后院的药棚里,被一群受伤的鸽子围着——那是她平时救的信鸽,不知怎的,那天都飞回来了,扑棱着翅膀挡在她身前,日军的刺刀竟没敢落下。
再后来,苏叶的药铺还开着,只是门上挂了块新匾,写着“草木春”。她收了个徒弟,是个失去爹娘的小姑娘,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发髻上插支艾蒿。
有老兵回来寻她,说在关外见过赵成,他成了个货郎,走街串巷时,货担上总插着束艾蒿,说那是旅顺口的味道,闻着就觉得心里踏实。
如今的旅顺口,龙河的水早已清澈,白玉山的樱花开得一年比一年盛。只是老人们说,在某个下着雨的清晨,要是路过当年回春堂的旧址,还能闻到股淡淡的草药香,混着艾蒿的清苦,像在说一个关于坚守的故事——故事里的姑娘,用一草一木的力量,在炮火里撑起了一片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