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老宅那间朝南的大客厅,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座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路夕瑶紧绷的神经上。
她坐在那张据说是明清古董的红木扶手椅上,只敢坐三分之一,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发酸。这姿势她已经维持了快一个小时。对面,顾北辰的母亲——周佩蓉女士,正慢悠悠地用杯盖拂去茶沫,小口品着。她手里那只景德镇薄胎瓷杯,白得晃眼,胎壁薄得像层纸,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就像路夕瑶此刻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婚纱送来的最新图样我看了,”周佩蓉终于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像一条冰冷的鞭子,猝然抽在凝滞的空气里,“领口,还是太高了。”
路夕瑶搁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这已经是第三次修改领口了。第一次说太低,不庄重;第二次改高了,又说显得脖子短;现在……
她吸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顺柔和,不带一丝火气:“伯母觉得,多高合适?”
“再往下,低一寸吧。”周佩蓉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顾家未来的媳妇,在订婚宴上,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得大方些。”
路夕瑶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了起来,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上次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拿起手边那个专门用来记录“修改意见”的皮质笔记本,翻到婚纱那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领口,再低一寸。”笔尖划过纸张,带着一股隐忍的力道。
周佩蓉的目光像探照灯,慢悠悠地扫过她全身,最后落在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上。
“指甲油的颜色,”她微微蹙眉,“太艳了,不合规矩。”
路夕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这是她昨天刚做的,非常淡的裸粉色,几乎看不出来颜色,只在光下有点微弱的珠光。这也能叫艳?
她抿了抿唇,应道:“好的,伯母,我明天就去卸掉。”
“现在就去。”周佩蓉的语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洗手间里有卸甲水。”
路夕瑶胸腔里的那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好的,伯母。”她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有些发麻,她忍着不适,尽量步履平稳地走向一楼的洗手间。
洗手间很大,装修得比五星级酒店还奢华。她找到那瓶昂贵的卸甲水,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她用棉片蘸湿,用力擦拭着指甲。冰凉的液体带着腐蚀性,刺激着指甲周围的皮肤。自来水哗哗地流,水温很低,冲在手上,带着一股寒意,就像周佩蓉看她时,那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她搓得很用力,仿佛要擦掉的不是指甲油,而是某种令人窒息的束缚。
回到客厅,周佩蓉已经拿起了婚宴的菜单在看,手里拿着一支红笔。
“这道芝士焗龙虾,去掉。”她说着,红笔利落地划掉一道菜,“北辰从小就对海鲜过敏,一点都不能碰。”
路夕瑶正要坐下的动作顿住了,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她记得清清楚楚,和顾北辰在一起后,他们不知道一起去吃过多少次海鲜,他最爱吃的就是龙虾,尤其是麻辣口味的,怎么突然就过敏了?
她忍不住开口:“伯母,北辰他好像……”
“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会不知道?”周佩蓉猛地打断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被质疑的恼怒。
路夕瑶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未来婆婆那不容置疑的表情,终于明白了,这不是记错,这是一种宣示主权的方式——**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她沉默地低下头,不再争辩。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路夕瑶来说,堪比一场漫长的凌迟。周佩蓉把整个订婚宴的流程和细节,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挑剔了一遍。
“这香槟玫瑰的颜色不对,太俗,换成白色的。”
“椅套的布料摸着就不行,廉价,换成我库房里那批真丝缎面的。”
“请柬这字体,不够大气,重选。还有这烫金的颜色,太暗。”
路夕瑶的笔记本刷刷地写着,很快就记满了整整三页纸。她的腿坐得完全麻木了,腰背也酸疼得厉害,她趁着周佩蓉低头看流程表的间隙,极其轻微地、试图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发僵的身体。
“坐没坐相。”周佩蓉头也没抬,冷冰冰的四个字像子弹一样射过来。
路夕瑶的身体瞬间僵住,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终于,周佩蓉放下了手中最后一份场地布局图,揉了揉眉心,用一种轻描淡写、却足以让路夕瑶心脏骤停的语气说:“这个场地,也得换。半岛酒店?还是太俗气,配不上我们顾家的身份。”
路夕瑶一直强压着的火气,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临界点。半岛酒店是顾北辰亲自看了好几个地方后定下的,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喜欢那里顶楼酒吧能看到全城夜景。
她抬起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话语里的坚持却显而易见:“伯母,酒店是北辰亲自选的,他很喜欢。”
“他懂什么?”周佩蓉嗤笑一声,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种特有的、不容置喙的轻视,“这种场面上的事,还得我们长辈来把关。这事我说了算。”
她说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旗袍下摆,往书房走去。“我去打个电话联系新的场地,你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还有别的安排。”
路夕瑶看着她那优雅却刻板的背影,牙关咬得发酸,太阳穴突突直跳。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她清楚地听到里面传来周佩蓉和管家压低的对话声。
“……看到了吧?性子还是太野了,不够柔顺。”
“夫人说的是,毕竟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很多规矩不懂。”
“不懂就得教。得好好磨磨,挫挫她的锐气。”
“不然以后怎么当顾家的媳妇?怎么撑得起场面?现在不把她这身硬骨头磨软了,以后还得了?”
“磨个一年半载,自然就懂规矩了……”
“磨”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路夕瑶的心上。原来这一切的挑剔、刁难,都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她“需要被磨”?把她当成什么了?一块需要被反复打磨、直到失去所有棱角的顽石吗?
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强烈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走到书房门口,没有敲门,直接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周佩蓉背对着门口,还在对管家抱怨:“……就得这样,慢慢磨,把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磨没了……”
路夕瑶站在门口,忽然轻轻地笑了。
“伯母。”
周佩蓉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回过头,看到她站在门口,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被浓重的不悦取代:“你怎么进来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路夕瑶的声音很轻,却像珠子落玉盘,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书房里:“您的规矩,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了。”
周佩蓉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路夕瑶看着她,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我的意思是,再这样磨下去……”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周佩蓉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才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只怕最后磨死的,不是我的性子。”
“是您儿子顾北辰,盼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婚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站在一旁的管家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未来少奶奶。
周佩蓉死死地盯着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手里捏着的那只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发抖。
“你……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怒。
路夕瑶毫不畏惧地迎上她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平稳了些:“我说,这婚,要是因为您的‘打磨’而黄了……”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最先受不了,最先疯的,肯定是您儿子,顾北辰。”
说完,她不再看周佩蓉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干脆利落地转身,挺直脊背,往外走去。
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客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叩、叩”声,在过分安静的老宅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
不像落荒而逃,倒像是凯旋而归的、胜利的鼓点。
“你给我站住!”周佩蓉的厉喝声从书房门口传来,带着气急败坏的颤抖。
路夕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伯母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的声音隔着几步远传来,客气,却疏离。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周佩蓉显然是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不轻。
路夕瑶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因为愤怒而有些失态的未来婆婆。
“伯母,”她语气平和,内容却像软刀子,“我对您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您……如何对待我认定的男人。”
周佩蓉愣住了,似乎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顾北辰,他喜欢吃龙虾,最喜欢的口味是麻辣。”路夕瑶开始一条条列举,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选定半岛酒店,是因为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后,我在那里顶楼酒吧,随口夸过一句那里的夜景很浪漫。”
“他根本不在乎我穿什么领口的婚纱,他在乎的,只是我穿着那件婚纱时,开不开心。”
她看着周佩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他好,是顾家的规矩……”
“但您要是真为他好,真在乎您儿子的感受……”
“就别把他千辛万苦才追到、放在心尖上疼着爱着的人,往死里逼。”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不再有任何犹豫,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拉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走了出去。外面灿烂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她挺直的背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周佩蓉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被这番话冲击得不轻。
管家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夫人,那……场地还换吗?”
周佩蓉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厉声道:“换什么换!不换了!就……就按他们原来定的办!”
她气得一把将手机拍在旁边的小叶紫檀茶几上,力道之大,震得上面那只薄胎瓷杯晃了晃,褐色的茶水溅了出来,弄湿了她昂贵的旗袍袖口。
她看着袖口上那摊迅速洇开的水渍,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很多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时,她也是刚嫁进顾家不久的新媳妇,坐在她如今的位置上,听着她的婆婆——顾北辰的奶奶,用同样挑剔、同样想要“磨磨她性子”的语气,指点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那时她是怎么做的?她忍了,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咽进肚子里,这一忍,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过去了,她终于也成了那个坐在上位,试图去“磨”别人性子的人。她把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无形中施加在了另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感,瞬间席卷了她。
周佩蓉颓然坐回身后的椅子里,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气。
窗外,路夕瑶正走出顾家老宅气派的大铁门。她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稳健,像一棵迎着风的小白杨,充满了韧劲。
一阵初夏的暖风吹过,扬起她浓密的长发,发丝在阳光下跳跃,潇洒又自在,带着一股她从未在顾家高墙内见过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恰好滑到门口停下。顾北辰从驾驶座下来,显然是来接路夕瑶的。他很自然地接过她肩上的包,低头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只见路夕瑶原本紧绷的侧脸线条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娇嗔,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顾北辰笑着抓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在她戴着那枚素圈戒指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而珍视的吻。
明媚的阳光下,那枚朴素无华的戒指,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周佩蓉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儿子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宠溺和爱意,看着那个女孩在他面前全然放松、鲜活灵动的样子,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她想起昨晚,儿子难得回老宅吃饭,在书房里对她说的那番话:“妈,夕瑶她……跟别人不一样。您别为难她。她是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追来的宝贝。”
当时她听着,心里不以为然,只觉得儿子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可现在,看着阳光下那对旁若无人亲密互动的年轻人,她好像……有点懂了。
有些鸟儿,天生就是关不住的。它们的羽毛太鲜艳,歌声太嘹亮,生命力太旺盛。硬要把它们关在黄金打造的笼子里,按照固定的规矩去修剪它们的羽毛,束缚它们的翅膀,最终的结果,只怕不会是驯服,而是……两败俱伤。
管家在一旁轻声请示:“夫人,那今晚原定的家宴……”
周佩蓉回过神,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板:“照常。告诉厨房……”她顿了顿,补充道,“加个菜,麻辣龙虾。”
她转身,独自一人往二楼走去。脚步不像平时那样从容有力,反而显得有些蹒跚,迟缓。
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十岁。
又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早已习惯,却沉重无比的无形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