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船政总局,黄浦江畔。
吉时已到。
数不清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船坞外的空地、附近的屋顶、江边的柳树上,都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伸长了脖子,眼中闪烁着混杂着好奇、敬畏与狂热的光芒,望向那座被脚手架层层包裹的庞然大物。
沈明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两鬓的白发在江风中凌乱飞舞。他那身崭新的总办官服穿在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短短三个月,他瘦了整整三十斤,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唯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的手,死死攥着栏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颤抖。
身旁,王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老沈,该你讲话了。”
沈明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纸磨过,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些和他一样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工匠们,看着远处那尊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钢铁巨兽,眼眶一热,两行老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他猛地转身,从司仪手中抢过一面小小的红旗,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船坞的方向,奋力挥下!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一下,胜过千言万语!
“咚!咚!咚!”
早已准备就绪的工人们,抡起大锤,狠狠砸向固定着船体的巨大木楔。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敲响新时代的钟声,响彻云霄。
随着最后一根木楔被敲落,那座如同山峦般的钢铁巨兽,发出了第一声呻吟。那是数万吨的钢铁与船台摩擦发出的声音,低沉、厚重,仿佛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龙,正在缓缓苏醒。
它开始动了。
起初很慢,几乎难以察觉。
但随即,速度越来越快!
巨大的船身,带着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向着黄浦江滑去!
“动了!动了!”
“天呐!它真的动了!”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尊庞然大物。
一百三十米的舰长,超过1.2万吨的满载排水量,它的体型,比“定远号”还要庞大整整一圈!船身两侧,覆盖着一层闪烁着暗光的、带着奇特纹理的复合装甲,那是格物院最新的杰作,据说足以抵御当今世界任何一门舰炮的直击。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甲板上那四座巨大的、如同城堡般的双联装主炮塔!
每一座炮塔里,都安放着两门305毫米口径的巨炮!它们的炮管又粗又长,黑洞洞的炮口,仿佛能吞噬一切,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轰——!!!”
船尾率先入水,激起了十几米高的滔天巨浪,狠狠拍打在江岸上,让前排的百姓惊叫着后退。
紧接着,整个船体,平稳而优雅地滑入了黄浦江。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所震撼。一艘由钢铁铸就的移动山脉,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江面上,它那高耸的舰桥,巨大的烟囱,密布的副炮,构成了一幅充满暴力美学的画卷。
“呜——呜——呜——!!!”
短暂的寂静后,镇远号的汽笛,发出了它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鸣!
那声音,雄浑、高亢、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压过了江上的风声,压过了人群的喧闹,传出数十里之遥。
这是胜利的咆哮!这是复仇的序曲!
“大华万岁!”
“陛下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压抑了许久的狂热情绪,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
数万人的欢呼声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工人们扔掉了手中的工具,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百姓们挥舞着手中的帽子、手帕,声嘶力竭地呐喊。
沈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如同困兽般的哭嚎。
王希站在他身边,看着江面上那艘完美的工业艺术品,眼眶也湿润了。他知道,这艘船的每一块钢板,都凝聚着马钧团队在炼钢炉前不眠不休的心血;它的每一根管道,都连接着无数技术员呕心沥血绘制的图纸;它那颗强劲的“心脏”——四台总功率一万五千马力的蒸汽机,更是整个格物院动力研究所的巅峰之作。
这是大华的骄傲!这是大华的脊梁!
就在此时,一身戎装的周大勇,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大步走上主席台。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江面上的镇远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热和渴望。
“沈总办,王院正。”周大勇对着两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我代表南洋水师三千一百四十七名阵亡将士,感谢二位!”
“从现在起,它姓周了!”
说完,他转过身,大手一挥:“登舰!”
一艘小火轮迅速靠上镇远号,周大勇第一个顺着悬梯攀爬而上。
当他双脚踏上镇远号坚实的甲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涌上心头。他能感受到脚下钢铁巨兽轻微的震动,那是锅炉舱内,数吨煤炭正在熊熊燃烧,将水转化为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舰桥,手握冰冷的黄铜栏杆,俯瞰着这艘属于他的战争堡垒。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通过传声筒,瞬间传遍全舰。
“锅炉加压至最大!目标,吴淞口!”
“升起我的上将旗!”
“所有炮塔,听我号令,向左旋转三十度,仰角十五度!”
随着他的命令,甲板上那四座狰狞的炮塔,发出了沉闷的“嗡嗡”声,缓缓转动起来。八根巨大的炮管,以一种优雅而冷酷的姿态,同时抬起,斜指苍穹!
它们在用无声的动作,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
三天后。天津,大沽口外海。
一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夷快速帆船上,亨利·波廷杰举着望远镜,脸色阴沉地望着南方海平线。
李信没有骗他。
那个年轻的皇帝,真的为他准备了一场“大戏”。
“阁下,有烟柱!正南方,至少……至少有五道烟柱!”史密斯船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波廷杰调整着焦距,很快,几个小黑点出现在海天尽头。
黑点越来越大,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当他看清那领头的庞然大物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一艘他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
它的体型比大华的那艘“定远号”还要庞大,舰艏以一种优雅而锋利的姿态破开海浪,激起白色的浪花。它的甲板上,四座巨大的炮塔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它的身后,还跟着四艘同样是钢铁外壳的巡洋舰,组成一个无可匹敌的战斗编队。
“镇远号……”波廷杰喃喃自语。
他知道,这就是李信要给他看的东西。
一艘刚刚下水三天,就穿越了上千公里海域,出现在他面前的,全新的、更强大的战争机器!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华的造船工业,已经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他们不仅能造,而且能以极快的速度造!
“它的航速……上帝啊,至少有18节!”史密斯船长发出了绝望的呻吟。这个速度,已经超越了当今世界任何一艘主力战列舰!
就在此时,那艘巨兽似乎发现了他们。
它没有改变航向,但它甲板上最前方的那座主炮塔,缓缓地转向了他们所在的方位。
两根黑洞洞的305毫米炮管,像两只来自地狱的眼睛,跨越数公里的距离,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波廷杰感到一阵窒息。
他毫不怀疑,只要一轮齐射,他这艘小船,连同船上所有的人,都会瞬间化为齑粉。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的力量展示。
一种无声的警告。
“阁下……”史密斯船长的声音干涩,“我们……我们是在和一群什么样的怪物打交道?”
波廷杰缓缓放下望远镜,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李信给他的那个问题,现在有了答案。
为荷兰人陪葬?还是为胜利者准备香槟?
一个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给……给北平回电。”波廷杰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敬畏。
“告诉大华的皇帝,大英帝国,将为他在马六甲的‘清扫’工作,提供一切‘外交上’的便利。”
“并且……我们愿意出高价,购买他们的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