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在这里,又一次戛然而止。
刚刚被“亩产三千八百斤”这个数字砸得七荤八素的百官,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听到了这几句话。
薄田?
还遇上了旱情?
大殿里,死寂的氛围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不少官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他们就说嘛!天底下哪有这么神的东西!
原来这玩意儿,金贵得很!
必须得是皇上您这真龙天子,在御花园那等风水宝地,用金锄头亲自伺候着,才能长出三千多斤来!
换个地方,换个赖地,再赶上个天灾,怕不是就要原形毕露了?
换种说法,御花园的土地都是经过精心打理的,是实打实的良田。
而且,皇上还有格物院提供的“仙肥”,肯定不会差!
甚至,还有一些官员在心里嘀咕,
是不是格物院又研制出了什么更厉害的肥料,这才让这番薯长得这么好?
一些心思活络的,甚至已经开始琢磨,待会儿该怎么措辞,既要肯定皇上这片试验田的功绩,又要“委婉”地指出此物“不宜推广”的局限性。
都察院一名御史,刚才还被震得面如土色,此刻,腰杆子却悄悄挺直了些。
他心里的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此物娇贵,耗费民力,若强行推广,恐劳民伤财,非社稷之福啊!
然而,就在这份小小的“原来如此”和“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情绪,刚刚在殿内蔓延开来时。
那个该死的太监,又开口了。
他将那个“然”字,拖得长长的,仿佛是在欣赏底下百官从极度震惊到自我安慰,再到即将坠入深渊的表情变化。
然后,他猛地一收气,用一种近乎于嘶吼的,破了音的嗓门,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亦得番薯,两千六百斤!”
轰!!!
如果说,刚才那“亩产三千斤”,是一颗炸雷。
那么现在这“薄田耐旱,亩产两千六”,就是一颗真真正正的,蘑菇弹!
连那鸟不拉屎的贫瘠沙地,都能种出两千六百斤!
这已经不是祥瑞了!
这是神迹!是足以颠覆乾坤,改写青史的神迹!
是上苍,硬塞到大明嘴里的一口饭!
“皇上英明!天佑我大明啊!”
李善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对着朱元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皇上英明!天佑我大明!”
满朝文武,无论文臣武将,无论心中作何感想,在这一刻,全都发自内心地,五体投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天佑我大明!!”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了整个奉天殿,几乎要将这宫殿的屋顶都给掀翻!
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磕头磕得山响的臣子们,朱元璋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爽!
太他娘的爽了!
这种让满朝文武集体失态,三观尽碎的成就感,比他当年攻下应天府,登基称帝的时候,还要来得痛快!
他享受着百官的朝拜,享受着那一道道狂热、敬畏、如同看神明一般的目光。
他知道,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
他朱元璋的威望,将达到一个历代帝王都无法企及的,真正的巅峰!
这,就是手握粮食的底气!
随即,就在这气氛烘托到极致的时候,朱元璋却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遗憾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上。
正跪得起劲的百官们,都愣住了,纷纷抬起头,一脸懵逼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这……这是啥意思?
亩产三千斤的神物都到手了,您还有啥不满意的?
您这叹气,叹得我们心里发慌啊!
只见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负手而立,用一种带着几分萧索,几分惆怅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此等神物,得来……不易啊。”
他=朱元璋开始了。
他开始了属于他的表演。
“诸位爱卿可知,此物,并非我中原所有。”
“乃是咱,月前偶得一封密报,言及海外有一仙山,山上盛产黄金白银,更有此等亩产千斤之神粮。”
“咱当时,也是将信将疑。但事关天下苍生,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便派出我大明最精锐的密探,九死一生,远渡重洋,才从那仙山上,带回了这区区几个番薯种啊!”
朱元璋说得是声情并茂,脸上写满了痛心与惋惜。
“可惜啊……可惜!”
他捶胸顿足,一副痛失几个亿的模样。
“那仙山,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海上风波险恶,我大明的水师船只,根本不利于远航!咱的密探,十去九不回!带回来的这点种子,已经是邀天之幸!”
“否则……”
朱元璋猛地抬高了音量,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那仙山上,遍地的金山银山!还有比这番薯更神奇,更好吃的‘土豆’、‘玉米’!若是能源源不断地运回我大明……我大明,何愁不兴!天下百姓,何愁不饱!”
“金山银山!”
“比番薯更神奇的土豆、玉米!”
这两个词,就像两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大殿中每一个官员的心坎上!
如果说,刚才的“亩产三千斤”,点燃的是他们心中的“理想”与“抱负”。
那么现在这“金山银山”,点燃的,就是他们心中最原始,也最炙热的——贪婪!
和欲望!
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尤其是那些武将勋贵,一个个眼睛都红了。
打仗是为了什么?
封妻荫子,建功立业!
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钱和地吗?
现在,有一座金山摆在你面前,告诉你,去搬就行了!
谁能忍得住?
徐达端坐于武将席之首,眼观鼻,鼻观心,可那双耳朵,却将身后那一片粗重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金山!银山!
还有比番薯更优质的粮食!
皇帝陛下这几句话,比什么战前动员都好使。
身后那群平日里在战场上嗷嗷叫的猛将,此刻一个个眼睛都红了,那眼神,像是饿了十天的狼,看见了一头跑不动路的肥羊。
徐达心里跟明镜似的,火候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准备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一眼自己早就安排好的那个“托儿”,京营的一个指挥佥事。
那人不算起眼,但胜在稳重,由他站出来,不显得突兀,又能把话题顺理成章地引到开海通商上去。
这是他和李善长、刘伯温,陪着皇上一起,早就排演好的戏码。
然而,他的酒杯刚刚离案,还没来得及转头。
“陛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起惊雷,炸得整个奉天殿的空气都嗡嗡作响。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声若洪钟,把不少正沉浸在金山银山幻想中的文官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筷子给扔了。
徐达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愣住了,缓缓转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武将队列中,一员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的年轻将领,已经霍然起身。
他双拳紧握,虎目圆瞪,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涨得通红。
蓝玉。
徐达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小子!
常遇春的小舅子,跟他姐夫一个德行,浑身上下就写着两个字:能打。脑子里也只有两个字:军功。
自己安排的那个指挥佥事,此刻还一脸懵地坐在位置上,大概还在盘算着该用什么姿态站起来,说哪句词儿。
可蓝玉这个浑人,压根不需要剧本!
他就是剧本本身!
徐达下意识地朝龙椅上看了一眼,只见朱元璋依旧负手而立,脸上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还没完全褪去,但眼神深处,却分明闪过了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徐达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坏了,皇上好像还挺喜欢这出“意外”的。
果然,蓝玉根本不管什么朝堂礼仪,他往前几步,单膝“咚”的一声跪在金砖上,抱拳嘶吼:
“陛下!海上风波险恶又如何?我大明的好儿郎,哪个是怕死的孬种!”
“末将不才,愿为陛下赴汤蹈蹈火!请陛下赐下海图,末将愿立军令状!不将那金山银山搬空,不将那土豆、玉米运回大明,末将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