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湖州城西。
琅琊王府的气象,与京城柳相的阴鸷截然不同,却同样深不可测。
府邸并不在最为喧嚣的闹市,却占据了整整半条清幽长街。
规模宏大,飞檐斗拱间雕梁画栋,无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与泼天富贵。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即使在正月末的料峭春寒里,依旧有暖房中移出的名品吐露着不合时宜的娇艳。
仆役丫鬟皆衣着光鲜,行走无声,礼仪周全,透着大族特有的矜持与规矩。
后花园一角,却与这整体的雍容华贵格格不入。
假山嶙峋,林木萧疏,地面铺着的卵石缝隙里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
一个穿着锦缎华服、身形微胖、面色晦暗、眼袋浮肿的青年,正牵着一头体型异常庞大、浑身毛发如钢针般根根炸起、口鼻喷吐着白色热气的黑色藏獒,慢悠悠地踱步。
那藏獒名唤“血狮”,眼珠赤红,獠牙外露,粗壮的脖颈上套着精钢打造的项圈,沉重的铁链在王有德手中绷得笔直。
它每踏出一步,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呼噜声。
正是王家三少爷,王有德。
他脸上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阴郁,嘴里不成调地哼着小曲,眼神却如同毒蛇般在花园里逡巡。
几个远远侍立、负责打扫的丫鬟仆役,感受到“血狮”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和王有德扫视过来的阴冷眼神,无不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廊柱的阴影里,躲得越远越好。
整个小院,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就在这时,王有德眼角余光瞥见花园月洞门外,一个风尘仆仆、步伐矫健如鹰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朝着家主王玄龄书房的方向快步而去。
飞鹰!
王有德哼着小曲的调子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阴鸷的脸上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戾气。
又是老七的人!
刚从北地那个鬼地方回来,就直奔老头子书房?
定是去给那姓周的土包子表功去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铁链往地上一掼!
“嗷呜——汪!”
沉重的精钢铁链砸在卵石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同时惊得那本就凶性十足的“血狮”猛地向前一窜,发出一声暴戾的咆哮!
巨大的声浪在寂静的花园里炸开,吓得那几个本就提心吊胆的仆役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王有德看也不看逃散的仆人,更不管那躁动低吼的恶犬,略胖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一扭身,脚下生风,抄了一条近路。
竟是比飞鹰更快一步地赶到了家主王玄龄的书房外。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阴鸷戾气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带着几分憨厚、几分懊悔、几分孺慕的复杂表情,甚至还刻意揉了揉眼睛,让眼眶看起来有些微红。
他整了整衣冠,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扉。
“父亲,孩儿有德求见。”
声音温顺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
“进来。”里面传来王玄龄沉稳浑厚的声音。
王有德推门而入,只见父亲王玄龄正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卷古籍,气度雍容。
飞鹰禀告后进入,然后垂手肃立在书案一侧,风尘仆仆,气息尚未完全平复。
“父亲。”王有德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跟进来的飞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飞鹰回来了?七弟在北边的营生一切可好?”语气中满是兄长的关切。
王玄龄放下书卷,目光在王有德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淡淡应道:“嗯。飞鹰刚从清河回来,复老七之命。”
飞鹰立刻躬身,向王有德行了一礼:“见过三少爷。”
王有德脸上堆起笑容,连连摆手:“自家人不必多礼。飞鹰兄弟辛苦,七弟在北边操劳,你们这些跟着的也不容易。”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看向王玄龄,“父亲,前些日子孩儿行事孟浪,被您禁足反省。这些日子,孩儿闭门思过,深觉自己心胸狭隘,行事冲动,实在有负父亲教诲,有损王家门风。”
“尤其……尤其对七弟,更是惭愧。七弟在外为家族奔波劳碌,结交贤才,我却……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显得情真意切,“孩儿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日后定当以七弟为榜样,谨言慎行,与人为善,绝不再让父亲失望!”
他这番声情并茂的“忏悔”,配上那微红的眼眶和诚恳的语气,倒真有几分浪子回头的模样。
王玄龄深邃的目光在王有德脸上逡巡片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而看向飞鹰:
“说吧,老七让你带回了什么话?周县令那边如何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显然,对于那位能随手送出四成利、搅动风云的年轻县令,王玄龄极为关注。
飞鹰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沉稳:“禀家主,周县令已收到家主及七公子的心意与书籍,感激不尽。朝堂之事,周县令亦已知晓。”
“他言道,此情此义,铭感五内,他自有应对之策,请家主与七公子勿忧。柳相之谋,虽险恶,然周县令似胸有成竹,清河上下已严阵以待。”
“哦?”王玄龄眼中精光一闪,抚须颔首,“好!临危不乱,自有章法!此子果然不凡!难怪老七如此看重。”
他随即又看向飞鹰,问道:“周县令可提及秋闱备考之事?可有难处?”
“周县令未曾言及难处。”飞鹰如实回答,“但小人观其神色,虽凝重却无惧色,似已将科举之事放在心上。”
“嗯。”王玄龄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如此心性,如此担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七这朋友,交得值!”
他感慨一声,目光转向一旁垂手侍立、脸上依旧挂着“诚恳”表情的王有德,语重心长道:
“有德啊,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与人为善,结的是善缘,聚的是力量!”
“而非如你先前那般,处处计较,睚眦必报!老七的眼光和胸襟,你要好好学着!”
王有德身体微微一僵,藏在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面上却立刻挤出更加谦恭温顺的笑容,深深一揖:“父亲教训得是!孩儿定当谨记在心!日后定以七弟为楷模,修身养性,广结善缘,绝不再行差踏错半步!”
“嗯,你能如此想,甚好!下去吧。”
王玄龄挥了挥手,显然对王有德这番“幡然醒悟”的表态还算满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是,孩儿告退。”
王有德再次躬身,又对飞鹰客气地点点头,这才转身,迈着看似沉稳实则僵硬地步子,缓缓退出了书房。
书房厚重的门扉在王有德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就在门扉合拢的瞬间,王有德脸上那谦恭温顺、懊悔自责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狰狞与怨毒!
他眼中的阴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水淌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王有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冲回了自己那座位于王府西侧、相对僻静的独立院落。
那头被他遗弃在花园的“血狮”已被他的贴身狗腿子刘三全费力地牵了回来,拴在院角的石锁上,正烦躁地来回踱步,发出低沉的咆哮。
王有德看也不看那凶兽,径直冲进书房,反手“砰”地一声重重摔上门!
巨大的声响吓得院子里候着的几个小厮一哆嗦。
“刘三全!滚进来!”
王有德压抑着狂怒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穿透门板。
守在门外、正惴惴不安的刘三全浑身一个激灵,脸色瞬间煞白。
他是王有德的心腹,也是他的出气筒和替罪羊,深知这位主子表面跋扈实则心胸狭隘、阴狠毒辣的本性。
他哆哆嗦嗦地推开书房门,刚迈进一只脚——
“呼——!”
一道黑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抽在了刘三全的肩背上!
“嗷——!”
刘三全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被抽得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一股火辣辣、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惊恐地抬头,只见王有德满脸扭曲的暴怒,双目赤红如血,手中正挥舞着一根浸过桐油、坚韧无比、带着倒刺的藤鞭!
那鞭子,是王有德专门用来“教训”不听话的下人和泄愤的工具。
“蠢货!废物!饭桶!!”
王有德如同疯魔,根本不看刘三全的惨状,手中的藤鞭如同毒蛇般再次扬起,带着更加凌厉的破风声,狠狠抽下!
“啪!”
“啊——!”
“你不是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找的是最凶最狠、万无一失的‘毒蛇帮’吗?!你不是说派去的是道上鼎鼎有名的‘过山风’老江湖吗?!人呢?!人呢?!!”
王有德一边疯狂地抽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刘三全一脸。
“啪!”
又是一鞭,抽在刘三全蜷缩起来护着头的胳膊上,瞬间皮开肉绽,血珠飞溅。
“结果呢?!结果呢?!那姓周的土包子屁事没有!”
“老子的年夜饭上,老头子还拿着他给老七写的破信,把老七夸得跟朵花似的!让老子当着全族的面丢尽了脸!禁足!禁足啊!!”
王有德越说越气,手中的鞭子也越发狠辣,每一鞭都倾注了他所有的怨毒与不甘。
“三少爷饶命啊!饶命啊!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那‘过山风’确实接了单子……小的……”
刘三全在地上翻滚哀嚎,涕泪横流,试图辩解。
“不知道?!废物!废物!!”
王有德根本听不进去,鞭影如雨点般落下,抽得刘三全衣衫破碎,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惨不忍睹。
“坏我好事!坏我大计!老七现在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老头子眼里更没我了!都是你!都是你这蠢货找的人没用!!!”
“饶命……饶命……三少爷……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刘三全的哀嚎声越来越弱,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痛苦的抽搐。
不知抽打了多久,王有德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手,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他拄着藤鞭,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蜷缩着、只剩下微弱呻吟的刘三全,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发泄后的空洞和更深的暴戾。
“滚!”他嘶哑着嗓子,如同破风箱般喝骂,“没用的东西!看见你就烦!给老子滚出去!”
“谢……谢三少爷……饶命……”
刘三全如蒙大赦,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只能手脚并用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口爬去,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看着刘三全那狼狈爬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有德心中的邪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泼了油一般,烧得更加旺盛、更加扭曲!
那是一种无处发泄、积郁成狂的兽欲!他猛地将染血的藤鞭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来人!”
他朝着门外厉声嘶吼,声音因暴怒和某种扭曲的渴望而变得异常尖利。
门外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厮应声:“三……少……少爷……少爷吩咐!”
“嗯……去!把牡丹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王有德喘着粗气,眼神中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兽性与暴虐,“老子要泄泄火!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