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你没事吧?”虬髯猎户见孙伯兰面色惨白,眼神空洞,摇摇欲坠,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触手之处,只觉他浑身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旁边一个年轻猎户低声道:“头儿,看他这打扮,像是城里来的富家公子,该不会是被那些东西迷了心窍,失了魂吧?”
虬髯猎户眉头紧锁,又追问了一遍:“这位公子,你究竟是哪家的人?怎会流落至此?这地方邪门得很,晚上狼虫虎豹、山精野怪出没,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孙伯兰被猎户粗糙有力的大手扶着,冰冷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力气,混乱的思绪也稍稍平复。他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腐败气息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如实相告,那离奇诡异的经历,说出来只怕无人相信,反而可能被当作疯子,或是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定了定神,脸上挤出一丝惊魂未定的仓皇,顺着猎户的话,编造了一套说辞:“在……在下姓孙,家父乃是新任安庆知府孙懋仁。昨日……昨日与友人出城游玩,不慎迷失了方向,在这山中转了一日,又累又饿,见到此处似有宅院,便想借宿一宿……方才……方才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直到被诸位壮士惊醒……至于什么女子,在下……在下实在未曾看见,许是……许是梦境也未可知……”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迷路的倒霉蛋,将那奇幻经历推脱为梦境,倒也合情合理。
众猎户一听是知府大人的公子,顿时肃然起敬,那点疑心也立刻烟消云散。虬髯猎户连忙松手,躬身行礼:“原来是孙公子!小人们有眼无珠,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这鬼地方确实邪性,常有路人说在此见到幻象,公子定是劳累过度,被魇住了。此地不宜久留,请公子随我等速速回城吧!”
孙伯兰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梦碎心伤的地方,连忙点头称谢。
于是,一众猎户手持火把、兵器,护卫着孙伯兰,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安庆城方向行去。一路上,猎户们兀自心有余悸地谈论着方才那瞬间消失的女子和宅院,言辞间对“狐仙”既敬畏又忌惮,更加确信孙伯兰是运气好,被他们及时惊醒,否则只怕要被吸干阳气,性命不保。
孙伯兰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芷草玉佩,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阮玉雯的巧笑倩兮,郑芷仙的泪眼婆娑,她们的诗才,她们的歌舞,她们的温存与决绝……一幕幕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清晰得如同昨日。然而,身边的荒山野岭,猎户们的粗声谈论,又在冷酷地告诉他,那一切,不过是狐妖营造的、一场华丽而短暂的蜃楼。
两种截然相反的“真实”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茫然与失落。
回到城中时,天已蒙蒙亮。猎户们将孙伯兰平安送至他租住的宅院附近。孙伯兰从怀中取出约莫二十两银子,郑重地赏给众猎户,再次道谢。猎户们千恩万谢地去了。
孙伯兰站在熟悉的街角,望着自家那扇紧闭的院门,恍如隔世。街面上开始有了早起谋生的小贩,传来熟悉的市井声响。一切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安庆府依旧是那个灾后略显萧条的安庆府,他依旧是那个知府公子孙伯兰。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他推门入院,墨泉听到动静,揉着惺忪睡眼迎了出来,见到他,吓了一跳:“少爷!您……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般模样?小的担心了一夜!”
孙伯兰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无事,昨日访友,多饮了几杯,便在友人家中歇下了。你且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第一件事,便是从书箱底层取出那支碧玉玉钗,与腰间的芷草玉佩放在一处。两件信物,一钗一佩,静静地躺在桌上,在晨光中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华,仿佛凝聚了那两位绝色女子所有的灵秀与情意。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它们,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而清晰。这是他与那个超自然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柔软的丝绸包好,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隐秘之处。
从此,孙伯兰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读书,却少了些浮华之气,多了些沉静;他依旧偶尔参加文人雅集、官宴应酬,却不再如以往那般高谈阔论,锋芒毕露。当席间有人再次谈起鬼神狐妖的奇闻异事时,他总是默默地听着,既不附和,也不反驳,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透过那些传闻,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有人好奇追问:“孙公子,听闻你如今独居在外,可曾遇到过什么稀奇事?”
他只是淡淡一笑,举杯示意,将话题轻轻引开:“子不语怪力乱神。饮酒,饮酒。”
他的沉默,并非无知,而是深知后的无言。他曾站在那个神秘世界的边缘,窥见过它的瑰丽与奇幻,也体会过它的无情与虚幻。他失去了那个世界,却收获了这两件信物,以及一段无法与人言说、却深刻重塑了他灵魂的经历。
他明白了,这世间有些界限,不容凡人轻易挑衅;有些领域,人类的认知实在有限。真正的勇气,或许不是狂妄的否定,而是在见识过不可思议之后,依然能怀抱敬畏,沉默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