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孙伯兰已离了安庆,依着父荫,在别处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闲官。宦海浮沉,世事变迁,当年的狂傲少年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眉宇间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沉稳与淡然。他娶了妻,生了子,过着与寻常官宦并无二致的生活,按部就班,平静无波。
只有在极偶尔的、无人打扰的午后或深夜,他才会独自一人,避开家眷,寻一处静室,再次取出那个珍藏已久的丝绸包裹。玉钗与玉佩,历经岁月,光泽愈发温润内敛,仿佛将时光也沉淀了进去。
他已很少再去纠结那些无解的问题了。年岁渐长,使他明白,有些谜题,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无需解答,只需承受。
“浮生若梦。”
他常常会想起这四个字。年轻时读来,只觉得是文人的矫情与夸张,如今却品出了其中血泪的滋味。他那短短十数日的奇遇,其发生与消逝,其极致的绚烂与骤然破碎,不正是一场浓缩了的、关于人生的巨大隐喻吗?
所有看似牢固的拥有,所有炽热的情感,所有确定的认知,在更大的秩序与无常面前,或许都只是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阮玉雯与郑芷仙,便是这“浮生若梦”最生动、最残酷,也最温柔的诠释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诗句,他如今才算真正读懂。当时的他,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艳福与才情知己的满足中,何曾真正透彻地理解过阮玉雯那句“勿泄于人”背后的隐秘?何曾深刻体会过郑芷仙那“缘分已尽”的谶语中蕴含的巨大悲伤与绝望?他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欢愉,或是女子惯常的娇嗔与忧愁,直到失去之后,直到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咀嚼,才品出那当时情境下的百般滋味,那看似寻常背后的惊心动魄。
然而,“惘然”并非全然是坏事。正是因为当时的“惘然”,他才得以毫无保留地投入那段感情,体验那极致的美好。若早知是幻梦一场,处处警惕,步步设防,那这段经历,恐怕也就失了其动人心魄的魅力了。
这枚玉佩,这支玉钗,便是他穿越时光,与那段“惘然”岁月对话的钥匙。它们的存在,使得“梦”与“真”的界限在他心中永远模糊。他不再执着于去分辨阮玉雯和郑芷仙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她们是他生命中真实“遇到”过的、承载了“美”与“情”极致的化身。她们的形象,早已超越了精怪的身份,成为他内心深处一个永恒的、关于青春、关于奇遇、关于生命本身之奥秘的象征。
世间是否真有狐妖?
这个问题,对于如今的孙伯兰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对于他而言,他“遇到”了,那便是他个人生命史中不可磨灭、不容置疑的“真实”。这真实,不在于她们的物质形态,而在于她们在他灵魂中刻下的印记,在于这两件陪伴了他一生的信物。
故事的最后,孙伯兰将玉钗与玉佩重新用丝绸细细包好,放入匣中。窗外,月色如水,一如多年前那个改变了他命运的中秋之夜。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懑,只有一种经历过绚烂与幻灭之后的平静与通达,还有一种淡淡的、永恒的怀念。
所有美好的事物,无论其本质为何,都因其短暂而愈加珍贵,都值得用一生去珍藏,去回味。
浮生若梦,唯情可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