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已经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足以撕裂大地、贯穿灵魂的物理性冲击。那朵由整整一节车厢高射炮弹药在狭窄山谷中殉爆而升起的蘑菇云,已经彻底取代了今夜的月亮。
它如此耀眼,以至于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这瞬息的白昼中失去了颜色。它又是如此炽热,仿佛要将“一线喉”上空的夜幕都烧出一个永恒的窟窿。
数秒之后,这朵死亡之花才仿佛耗尽了它全部的暴戾,终于极不情愿地一寸寸从那被彻底撕裂的夜空中缓缓消散。
紧随其后的,不是胜利的欢呼,也不是垂死的哀嚎,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能将人活活压垮的绝对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天神之怒”面前被震碎了。
山谷里,那本是如同狂风暴雨般响彻了半宿的枪炮声、喊杀声、咒骂声……戛然而止。
无论是悬崖顶上手握牛皮传声筒的赵小山,还是“野猪坡”上早已将冲锋枪机匣摸得滚烫的王二,亦或是被那道“地狱鸿沟”死死拦住、进退两难的日军增援部队……
所有的士兵,无论敌我,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如同末日审判般的毁天灭地景象给彻底吓傻了。
不,不仅仅是“傻”。
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对于这种超越了人类认知极限的“力量”的最原始的恐惧。
许多士兵,无论日军还是“铁血寨”的弟兄,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武器,任由那冰冷的钢铁“当啷”一声砸在冻土上。他们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种如同万千只蜜蜂在脑海中尖啸的高亢耳鸣。
他们只是呆滞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般望向爆炸的中心。
那截本该满载着武器和希望的火车,早已变成了一堆扭曲盘旋、不可名状的麻花状残骸。而它周围的数百米范围内,早已化作了一片名副其实的焦土炼狱。
冲天的火海正熊熊燃烧着,将山谷两侧的陡峭岩壁映照得一片血红。那本是厚厚的积雪早已被瞬间汽化,裸露出黑褐色的岩石;而更远处的积雪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融化,汇聚成一条条混杂着鲜血与灰烬的污浊溪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硝化棉、臭氧、焦糊钢铁以及……某种烤肉的诡异甜香。
所有人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都……都……死了?”
山脊的狙击阵地上,赵小山第一个从剧烈的耳鸣中挣脱出来。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那无形的气浪给狠狠揉搓了一遍。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他那张本是充满了狂喜和亢奋的年轻脸庞,此刻却只剩下了一种如同死人般的惨白。
他看到了。他通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在那爆炸的核心区域,那些本负责押运军火的日军精锐以及刚冲到火车边上试图进行最后抵抗的伪军……
他们消失了。
不是被炸飞或炸死。
而是真真正正地,被那超过数千度的恐怖高温给汽化了。
“就……就这么一下……”赵小山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恐惧,“全……全都完了?”
“不。”
一个平静甚至冰冷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杨汝成缓缓地从那同样被气浪掀翻在地的雪地里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他甚至没有去拍打身上那早已湿透、沾满了泥泞和草屑的伪装服。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杆同样滚烫到几乎无法握持的狙击步枪重新背回身后。
“还早着呢。”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片已经化为地狱的火车残骸上多停留一秒。
他看了一眼山谷下。
看着那群在爆炸冲击波中东倒西歪,如同没头苍蝇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彻底丧失了指挥和斗志的……日伪军残部。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距离够远,没有被瞬间蒸发。
他们,又是,最不幸的。
“真正的‘盛宴’,”
杨汝成轻轻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将那根同样冰冷刺骨的牛皮传声筒递到了嘴边。
“小山。”
“到!队长!”赵小山如同触电般猛地挺直了腰杆。
“传我的命令。”
杨汝成深吸了一口那充满了硫磺与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
“让,王二,黑子,‘穿山豹’!”
“让,孙大海,陈振山!”
“还有,刘军师,和,独眼彪!”
“告诉他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穿透了依旧在“轰轰”作响的炼狱火海的背景音。但在这玄冰之下,却又压抑着一股足以将这片天地都彻底点燃的、疯狂炽热的火焰!
“开饭了!”
“该,”
“收庄稼了!!”
……
“收——庄——稼——了——!!!”
当赵小山那同样因为极度的兴奋和压抑许久的狂热而变得又尖又细的嘶吼声,通过早已严阵以待的通讯兵网络传遍了整个“一线喉”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时!
“他娘的!总算是来了!!”
“野猪坡”上,王二这个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在雪窝子里埋伏了整整几个时辰的黑铁塔,猛地从冰冷的雪窝子里一跃而起!
他一把就将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得僵硬的破棉袄狠狠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撕拉——!!”
他露出了里面那身在远处火光映照下泛着青黑色光芒的、如同钢铁浇筑、青筋盘结的爆炸性肌肉!
滚滚的白气从他的皮肤上蒸腾而起!
“弟兄们!!”
他将那挺德意志造、同样早已饥渴难耐的mp40冲锋枪如同一面战旗般高高举过了头顶!
他那如同破锣般的嗓门在这一刻嘶吼得如同划破天际的惊雷!
“都他娘的听到了吗?!”
“队长,让咱们,”
“开——饭——了!!”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足有一尺半长的开山大砍刀,反手“咔嚓”一声卡在了冲锋枪的枪口下!
“给老子,上刺刀!!”
“杀——!!”
“杀啊!!”
“杀光这帮狗娘养的!!”
“为大当家报仇!!”
“为‘靠山屯’的乡亲们报仇!!”
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仇恨、恐惧,以及刚刚那场大爆炸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震撼和鼓舞,在这一刻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近两百名同样早已杀红了眼的“铁血寨”勇士,如同一群被彻底激怒的下山猛虎,从那陡峭的、根本无路可走的山坡上一跃而出!
他们手中的刺刀、砍刀、马刀,在那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汇聚成了一股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洪流!
他们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朝着山谷下那群早已被吓破了胆、连阵型都无法组织起来的日军残部席卷而去!
“八嘎呀路!!”
“敌袭!敌袭!!”
巨石后面,田中中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日军指挥官。
他看着那如同地狱恶鬼般从天而降的“土匪”,那张本就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死灰!
他知道。
他完了。
他和他这支本是来“瓮中捉鳖”的帝国精锐部队,反倒成了别人“瓮”中的那只待宰的“鳖”!
那场该死的、恐怖的爆炸,不仅摧毁了他们的增援和补给,更是彻底摧毁了他们所有人的意志!
“还击!快还击!!”
田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抽出自己的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手枪),朝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身影疯狂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但是,太晚了。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哒哒哒哒哒——!!”
王二第一个就冲进了他们那早已溃不成军的临时阵地!
他甚至懒得去寻找那个还在徒劳射击的日本军官。
他手中那挺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铁扫帚”,在这一刻终于喷出了它那贪婪致命的毒液!
“给老马!给铁柱!给兄弟们!偿命来吧!!”
一条由滚烫的9毫米子弹组成的火鞭,狠狠抽打在了那群还在试图架起机枪徒劳抵抗的日本兵身上!
“啊——!!”
“我的腿!!”
“救命啊!天皇陛下!!”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日本兵连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当场就被那密集的弹雨打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筛子!
“杀!!”
“一个不留!!”
“穿山豹”张三爷和黑子也同时从另外两个方向杀了进来!
他们同样是人手一挺“铁扫帚”!
三把无情的死亡镰刀在这一瞬间就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交叉火力网。
在这片狭窄的、根本无处闪躲的山谷里,在这片被炼狱之火照亮的修罗场上,掀起了一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
这不是战斗。
这就是杨汝成口中的,
“收庄稼!”
……
“轰隆——!!”
“杀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一线喉”隘口的另一端!
那道由刘文秀和独眼彪亲手制造出来的“地狱鸿沟”前!
一场更加惨烈、也更加充满了“现代战争”意味的对射,也同样拉开了最后的序幕!
“他娘的!给老子狠狠地打!!”
“黑风寨”的大当家独眼彪,正躲在一个同样是用弹药箱临时垒起来的坚固工事后面。
他抱着一挺刚刚从日军尸体上缴获来的歪把子机枪,正对着鸿沟对面那群同样被爆炸震得七荤八素、乱成一锅粥的日军增援部队疯狂扫射着!
“别他娘的给老子省子弹!杨龙头说了!今天,咱们管够!!”
“哒哒哒哒哒——!!”
歪把子机枪那特有的、如同布匹撕裂般的刺耳吼叫响彻了整个隘口!
在他的身边,那上百名同样是第一次打这种“富裕仗”的土匪,哦不,是“抗日义勇军”的战士们,也一个个都如同疯魔了一般!
他们将那一排排黄澄澄的子弹如同不要钱的流水一般,倾泻向对面那片同样进退两难的敌人阵地!
轻机枪!重机m枪!掷弹筒!
甚至还有几门刚刚缴获的迫击炮!
他们用日本人送来的武器,疯狂地招呼着对面的日本人!
“八嘎呀路!!”
“还击!快还击!!”
鸿沟对面,那支本是从“清水河”火车站星夜兼程赶来增援的日军主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迎面而来的密集弹雨给彻底打懵了!
他们的指挥官疯了一样地挥舞着军刀,试图重整部队。
但是,太难了。
先是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让他们以为是遭到了中国军队主力甚至是苏联重炮的毁灭性打击!
紧接着就是眼前这道根本无法逾越的该死鸿沟!
而现在,鸿沟对面那群在他们看来连枪都端不稳的“胡子”(土匪),居然会拥有比他们还要猛烈的机枪火力!
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在包围谁?!
日军被死死地压制在了那片同样没有任何遮蔽的开阔地上。
进,进不去!那道鸿沟就是死亡的界限!
退,又退不了!身后就是同样被堵死的狭窄隘口!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被那从对面呼啸而来的子弹打翻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
“队长……”
悬崖顶上,赵小山看着山谷下那片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他听着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日军惨叫声,和自己兄弟们那充满了仇恨的兴奋嘶吼。
那张本是充满了兴奋和狂热的年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复杂难言的不忍和动容。
“这……这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他结结巴巴地问。
在他的视线里,他看到王二一刀就将一个已经举手投降的日本兵拦腰砍成了两截。
他看到“穿山豹”用冲锋枪将几个蜷缩在岩石后瑟瑟发抖的伪军活活打成了肉泥。
这种近乎虐杀的场面,让这个还满怀着理想和热血的年轻人感到了一丝生理上的不适。
“残忍?”
杨汝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没有再去看那片早已胜负已分的战场。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用那双西伯利亚寒风还要冰冷的眸子,盯着身旁这个在关键时刻还是会心软的年轻人。
“我问你,小山。”
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当他们用刺刀一刀一刀捅穿我们‘靠山屯’那一百二十六口手无寸铁的乡亲们的胸膛时,他们残忍吗?”
“当他们把我们的女人拖进屋子,当着她们孩子和丈夫的面肆意凌辱的时候,他们残忍吗?!”
“当他们用大火活活烧死我们那几十个还在‘大通铺’里熟睡的劳工兄弟时,他们又残忍吗?!”
“当他们为了那十万块大洋的悬赏,逼得老刘家破人亡、尸骨无存时,他们又他妈的残忍吗?!”
“我……”
赵小山被他这一连串字字泣血的质问给问得哑口无言。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告诉你,”杨汝成缓缓将那把沾满了王铁柱鲜血和荣耀的板斧重新别回腰间。那冰冷的斧刃贴着他的腰,却仿佛烙铁般滚烫。
“对付畜生,就不能用人的法子。”
“你对它仁慈。”
“它就会反过来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我们要做的,不是可怜他们。”
“我们要做的,甚至不是战胜他们。”
杨汝成抬起头,看向那片依旧在燃烧的天空。
“是怕。”
“是让他们从骨子里怕了我们!”
“怕到他们只要一踏上我们这片土地!只要一闻到我们中国人的味儿!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怕到他们千百年后,他们的子子孙孙在史书上读到‘一线喉’这三个字时,都会浑身发抖!!”
“这,才叫真正的胜利!”
他说完,不再理会那个站在原地、身体因羞愧和震撼而微微颤抖的赵小山。
他缓缓站起身,重新走到了那冰冷的悬崖边。
他看着山谷下那在冲天火光中若隐若现的、早已不成样子的军列残骸。
那是他们的战利品。
是他们用无数兄弟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活下去的资本。
“传我的命令。”
他最后一次举起了传声筒。
“让王二和孙大海,肃清所有残敌。”
“一个不留。”
“让刘军师和独眼彪,”
“准备,”
“‘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