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的救护所，经过陆明的一番整顿和“数据化”管理（虽然只是雏形），已然成为北伐大军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里没有其他军营的肃杀和嘈杂，反而多了一份井然有序的忙碌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酒精味。
伤兵们按照伤势轻重分区安置，医徒和护理人员（主要是些手脚麻利的轻伤员或军中略微懂些草药的小兵）穿梭其间，换药、喂食、清理，一切都有条不紊。甚至还有一块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康复区”，一些伤势好转的士兵在里面缓慢活动着筋骨，或者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歪歪扭扭的格子下一种名为“五子棋”的新鲜玩意儿——这自然是陆明为了缓解伤员无聊和促进康复弄出来的“康复疗法”之一。
陆明刚给一个腹部伤口愈合不错的士兵拆完线，正洗着手，就听见救护所外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呼和马蹄轻响。
“怎么了？契丹人打过来了？”陆明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抓起旁边自制的听诊器（目前主要用来听胸腔杂音，效果嘛……聊胜于无）就当武器拎在了手里。
王铁柱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促狭的表情，低声道：“大人，不是契丹人。是……是府州折家军的那位折女将军来了，还带着几个亲兵，说是……来拜访您。”
“折赛花？”陆明一愣，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在军营中英姿飒爽、眉宇间带着草原儿女特有豪气的女将身影。她怎么来了？还指名道姓要拜访我？我们好像就见过一面，还是她送伤员过来的时候。
心里嘀咕着，陆明还是赶紧整理了一下因为忙碌而有些褶皱的旧官袍，把听诊器揣回怀里，迎了出去。
刚走出作为手术区和重症区的帐篷，就看到折赛花正站在救护所的空地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她今日未着全副铠甲，只穿了一身利落的绛红色骑射服，腰间束着皮带，勾勒出矫健的身姿。头发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梳成复杂发髻，而是编成几根粗亮的发辫盘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显得干净利落，英气逼人。
她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着皮甲、腰佩弯刀的女亲兵，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而救护所里那些能活动的伤兵和医徒们，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既好奇又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女将军，尤其是她那双笔直有力、包裹在皮质马裤和长靴中的长腿，更是吸引了不少年轻小伙子的目光。
“折将军大驾光临，陆明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陆明走上前，拱手行礼，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或者说穿越者通用的）礼貌微笑。
折赛花闻声转过身，看到陆明，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她抱拳还礼，声音清脆爽朗：“陆医官不必多礼，是折某冒昧打扰了。听闻陆医官此处与我军中营寨大不相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井然有序，令人耳目一新。”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分区明确的帐篷，以及挂在每个帐篷门口写着伤员信息和注意事项的小木牌（陆明搞的简易版病历卡），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赏。
“折将军过奖了，不过是些笨办法，力求让伤员少受些罪，能快点好起来罢了。”陆明谦虚了一句，心里却在想：这姑娘说话挺直接，不绕弯子，比开封城里那些说话拐弯抹角的大家闺秀可爱多了。
“陆医官过谦了。”折赛花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前次我部那几个儿郎，多亏陆医官妙手回春，如今都已能跑能跳，天天嚷着要回前线杀敌。折某在此，代他们，也代我折家军，谢过陆医官！”说着，她又郑重地抱拳一礼。
“折将军言重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陆明连忙侧身避让，心里对这姑娘的好感度又加了几分，知恩图报，不错。
“除了道谢，折某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好奇，想向陆医官请教。”折赛花话锋一转，眼神中充满了探究的意味，“听闻陆医官前几日，协助陛下查清了军粮贪墨案，用的是一种……嗯，非常奇特的方法，并非寻常查账，而是靠着一些数字和表格，便让那些蠹虫无所遁形？不知可否为折某解惑？”
陆明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事来的。看来自己“数据破案”的名声，已经传到隔壁友军那里去了。他看了看折赛花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伤兵和手下，觉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个似乎不太合适。
“折将军，此地人多眼杂，并非谈话之所。若将军不嫌弃，不如到在下的帐篷里稍坐，喝杯粗茶，我们再细聊？”陆明发出了邀请。
折赛花爽快点头：“好！那就叨扰陆医官了。”
陆明便将折赛花和她那两名女亲兵引到了自己那个相对独立，兼做办公室、书房、卧室和……小型实验室的帐篷里。帐篷里东西不少，有些杂乱，但还算干净。最显眼的是那张用木板拼凑成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病历记录、物资清单、几张画着奇怪图表（数据统计雏形）的纸，还有几个形状古怪的玻璃器皿（蒸馏提纯酒精和做简单化学实验用的）。
折赛花好奇地打量着帐篷里的陈设，尤其是那些玻璃器皿和图表，目光中充满了新奇。
陆明请折赛花在一张唯一的矮凳上坐下，自己则搬了个药箱当凳子，坐在对面。王铁柱很有眼色地送进来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和两个粗瓷碗，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帮他们把帐篷的门帘放了下来。
帐篷里顿时只剩下陆明和折赛花，以及角落里如同两尊门神般站立的女亲兵。气氛……稍微有点微妙。
陆明轻咳一声，开始泡茶——其实就是把一些晒干的草药叶子（有清热提神功效）放进碗里，冲上开水。
“条件简陋，只有些粗茶，折将军莫要见怪。”陆明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推到折赛花面前。
折赛花毫不在意地端起碗，吹了吹气，喝了一口，赞道：“清爽解渴，比我们军中常喝的酪浆别有风味。”她放下碗，目光重新回到陆明身上，带着期待，“陆医官，现在可以说了吗？那数据破案，究竟是何道理？”
陆明看着折赛花那认真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他想了想，决定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解释。
“折将军，其实道理很简单。”陆明拿起桌上那张画着各营粮草消耗对比的表格，指着上面的数字，“你看，我们不去管那些弯弯绕绕的账本流程，只看最源头和最结果的数据。”
“源头，就是各营实际有多少人，多少马。这个，可以通过点名、核查营房、清点灶头等方式，得到相对准确的数字。”
“结果，就是仓库实际发出去多少粮食。这个，有领取记录和仓库出库记录，相对固定。”
“然后，我们设定一个标准，比如一个士兵一天大概吃多少粮食，一匹马一天吃多少草料。这个标准，可以根据以往经验和实际情况大致确定。”
他用手比划着表格上的线条：“我们把每个营的‘实有人数’乘以‘标准消耗’，就能算出这个营‘理论上’应该消耗多少粮食。然后，我们再去看仓库‘实际上’发给了这个营多少粮食。”
“如果‘实际发放’远远大于‘理论消耗’，”陆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石守信部骑兵营那个异常飙升的数据点上，“那就说明，这个营要么在谎报人数，吃空饷；要么就是多领了粮食，拿去干别的了，比如——倒卖！”
折赛花听得似懂非懂，秀眉微蹙，努力消化着这些概念。她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对这种数字游戏确实接触不多。
“可是……陆医官，这人数和消耗，总是有出入的吧？比如今日操练狠了，多吃些；明日值守辛苦，也多消耗些……”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将军说得对，所以我们要看的是‘趋势’和‘异常’。”陆明赞赏地点点头，觉得这姑娘脑子转得挺快，“偶尔一两天超标，可以理解。但如果连续多日，或者在某些特定时间点（比如没有作战任务时）突然大幅超标，这就很可疑了。就像一个人，平时每顿吃两碗饭，突然有天吃了五碗，你肯定得问问他，是不是干什么重体力活了？或者……是不是把饭偷偷倒掉，或者送给别人了？”
这个比喻很形象，折赛花立刻明白了，眼睛一亮：“我懂了！陆医官你的意思是，不管他们中间搞什么鬼名堂，只要盯住进去多少（实有人数），出来多少（实际消耗），再跟一个合理的标准比一比，谁吃多了，谁就有问题！”
“没错！折将军果然一点就透！”陆明竖了个大拇指，由衷赞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折赛花被他一夸，脸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就被兴奋取代：“这法子妙啊！简单直接！不像查账，账本都能做得花团锦簇，让人眼花缭乱。陆医官，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出这么……这么刁钻又有效的办法？”
她看着陆明，眼神里充满了佩服，甚至带着点崇拜。这种纯粹对于智慧的欣赏，让陆明心里颇为受用。
“咳咳，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陆明谦虚地摆摆手，心里却在想：这可是后世管理学、统计学的基本操作，放在这个时代，那就是降维打击啊。
“陆医官太谦虚了。”折赛花认真地说，“此法若用于军中管理，想必也能大有可为。比如核查各营实际兵力，清点军械损耗，甚至评估战功……都能更精准，让那些想滥竽充数、虚报战功的人无所遁形！”
陆明有些惊讶地看着折赛花，没想到她举一反三的能力这么强，瞬间就想到了数据思维在军事管理上的更多应用。这姑娘，不光能打，还挺有管理头脑的！
“折将军高见！确实如此！”陆明笑道，“数据之道，在于客观，在于追溯本源。用好了，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数据管理聊到军中趣闻，又聊到各自的一些经历。折赛花性格爽朗，说话直接，时不时冒出的带着府州口音的俏皮话，逗得陆明哈哈大笑。陆明则偶尔穿插一些来自现代的幽默和见解，也让折赛花感到新奇不已。
帐篷里不时传出愉快的笑声，让守在外面的王铁柱和那两名女亲兵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里面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折赛花看了看帐篷外透进来的光线，意识到自己待得有点久了，便起身告辞。
“今日与陆医官一席话，受益匪浅。”折赛花抱拳道，眼神明亮，“他日若有机会，还望陆医官不吝赐教。”
“折将军客气了，互相学习。”陆明也起身相送。
走到帐篷门口，折赛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陆明说道：“陆医官，近日我军哨探发现，对面契丹游骑活动似乎频繁了一些，尤其是西北方向葫芦口一带。你这救护所虽在后方，但也需多加小心。若有需要，可派人至我折家军营求援。”
这话看似是友军之间的例行提醒，但陆明却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额外的关切。他心中微暖，点头道：“多谢折将军提醒，陆明记下了。”
折赛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亲兵，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对着陆明抱拳一礼，便策马带着一阵香风（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并不难闻）离去。
看着那一人三骑绝尘而去的背影，陆明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数据思维没太听懂，但觉得我智慧超群？还特意跑来请教？啧啧，这折姑娘，有点意思……”他喃喃自语，“不过，她提到的契丹游骑频繁活动……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消息。”
他转身回到帐篷，看着桌上那张数据表格，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军粮案刚刚平息，契丹人那边似乎又有了新动静？这北伐的路上，还真是片刻不得清闲啊。
而接下来，他与这位豪爽聪慧的折女将军，似乎还会有更多的交集。比如，她提到的“他日请教”，以及那看似随口，实则隐含邀请的“葫芦口”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