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贵及其几个核心同党的脑袋,被高高挂在沧州城军营校场的旗杆上,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轻轻晃荡,以最直观的方式,向全军宣告着贪墨军粮的下场。各营将领被勒令轮流带队前来“观摩学习”,以儆效尤。士兵们看着那几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首级,议论纷纷,有拍手称快的,有心生畏惧的,也有暗自嘀咕“杀得好”的。
军粮风波表面上似乎随着这几颗人头的落地而迅速平息。督粮官钱文彬被革职查办,押送回京等候进一步审理(大概率是当个更大的替罪羊)。仓库系统进行了一轮不大不小的清洗,一批与王德贵过往甚密的中低层官吏被调离或免职。后勤供应似乎一下子变得顺畅和“规矩”了许多。
陆明的救护所也因此受益,王铁柱再去申领物资时,遇到的刁难和推诿明显减少,甚至还能拿到一些之前克扣的份额。这让王铁柱和救护所的医徒们对陆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家大人不仅医术通神,这“官威”也是与日俱增,连后勤那些老爷们都不敢招惹了。
然而,在这看似恢复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却愈发汹涌。
皇帝行辕,书房内。
柴荣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后。案头上,摆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赵匡胤自请罚俸的请罪折子,措辞谦卑,悔过诚恳;另一份,则是内卫密报,关于王德贵案发前后,赵匡胤及其亲信的一些动向,包括赵安夜访钱文彬,以及赵匡胤府邸近日出入人员的一些记录。
柴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赵匡胤那份请罪折子上敲击着,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大义灭亲……铁面无私……军中楷模……”他低声重复着陆明那天略带调侃的评价,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演得真好。若非朕早知道那王德贵与他那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若非朕亲眼看到他赵匡胤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要将那远房亲戚的脑袋砍下来示众,朕差点就真的要信了。”
他拿起那份内卫密报,又仔细看了一遍。赵安夜访钱文彬,时间点卡得如此精准,就在王德贵被抓,消息尚未完全扩散之时。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关切”或“询问”。那三个问题,看似质问,实为施压和指示,逼着钱文彬把事情扛下来,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弃车保帅……断尾求生……”柴荣喃喃自语,眼神愈发锐利,“赵元朗啊赵元朗,你反应如此之快,下手如此之狠,究竟是心中无鬼,坦荡无私?还是……做贼心虚,急于撇清?”
他回想起北伐以来,赵匡胤在军中的种种表现。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这没错。但也同样善于结交军中悍将,义社十兄弟的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对其马首是瞻。此次军粮贪墨案,虽然最终锁定在王德贵这个小角色身上,但谁能保证,这背后没有更大的人物在默许甚至纵容?王德贵一个小小的仓曹参军,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倒卖近万石军粮,若说上面无人撑腰,谁信?
钱文彬?他或许是个环节,但未必是源头。
柴荣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赵匡胤那日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却又在眼神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决绝的模样。这个人,有能力,有野心,更有手段。以前,他需要这把锋利的刀来为自己征战四方,扫平障碍。但现在,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内部隐患却开始凸显。这把刀,似乎有些过于锋利,而且……刀柄似乎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鬼魅般浮现在柴荣的心头。他知道,这是历代君王都难以避免的难题。尤其是像赵匡胤这样,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又并非自己绝对嫡系(相比张永德、李重进等)的将领。
此次军粮案,就像一根针,刺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潜藏的风险。赵匡胤在军中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反应还要快。这次能轻易舍弃一个王德贵,下次呢?如果涉及到他更核心的利益,他还会如此“顺从”吗?
柴荣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北伐正值关键时刻,幽云故地近在眼前,此时若内部生乱,尤其是军队高层出现动荡,后果不堪设想。但若放任不管,这根刺只会越扎越深,终成心腹大患。
他需要有人商议。一个绝对可靠,且富有政治智慧的人。
他想到了王朴。
这位老臣,虽因身体原因留守开封,坐镇后方,但其眼光之老辣,谋略之深远,一直是柴荣最为倚重的臂膀。许多重大决策,他都习惯与王朴书信商议。
想到这里,柴荣不再犹豫。他铺开一张特制的御用信笺,提起朱笔,沉吟片刻,便开始落笔。
他的字迹雄健有力,带着帝王的决断,但此刻,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几分凝重和咨询的意味。
“王卿如晤:北伐军事顺利,将士用命,幽云在望,此皆卿等运筹之功也。然,近日沧州军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
柴荣在信中,并没有过于详细地描述陆明如何用“数据”破案的过程(这在他看来属于“术”的层面,虽然惊艳,但非核心),而是重点讲述了军粮贪墨案的基本情况,以及案发后,赵匡胤的一系列反应——从最初的看似不知情,到迅速派人接触钱文彬施压,再到亲自入宫请罪,主动要求严惩王德贵,甚至不惜“大义灭亲”。
他写道:“……赵点检反应迅捷,处置果决,看似公忠体国,深明大义。然,朕观其言行,总觉得其中少了些许惊愕与愤慨,多了几分刻意与算计。尤其对其远亲,下手之狠辣,不留丝毫余地,虽合军法,却不近人情,令朕心甚异之。”
“……朕非猜忌之君,亦知赵卿战功赫赫,于国有大功。然,军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次贪墨,虽止于微末小吏,然其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赵卿在军中威望日隆,其旧部故交遍布各营,此番‘弃卒保帅’,固然保全自身,然其于军中之影响力与掌控力,由此可见一斑。值此北伐关键之际,朕当如何用之?如何防之?如何既能借其锋锐,克敌制胜,又能保军中安稳,不生肘腋之患?此朕日夜思之,而难以决断者也。”
“……王卿老成谋国,深谙人心世事,于朝局军中,洞若观火。望卿接此书后,细细思量,为朕剖析其中利害,筹划万全之策。切记,此事关乎北伐大局,关乎朝廷安稳,务必慎之又慎,回信当以密匣封存,由朕之心腹专递……”
写到这里,柴荣停笔,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中,他既表达了对赵匡胤的警惕和疑虑,又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将问题抛给王朴,寻求他的分析和建议。同时,也暗示了此事的高度敏感性。
他放下朱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折叠好,装入一个特制的锦囊之中,然后用火漆封口,并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来人。”柴荣沉声道。
一名一直守在门外的内侍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将此密函,以六百里加急,即刻送往东京,亲手交到王朴王相公手中。沿途不得有任何耽搁,亦不得让任何人经手!”柴荣将锦囊递给内侍,语气严肃地吩咐。
“奴婢遵旨!”内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看着内侍离去的身影,柴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一块大石暂时卸下。与王朴通信,总能让他感到一丝心安。这位老臣,就像一座沉稳的大山,总能在他迷茫时,提供最中肯和睿智的建议。
然而,他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王朴的回信需要时间,而沧州的局势,却不会静止等待。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校场上空那几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以及旗下那些模糊不清的黑点(悬挂的首级),眼神复杂。
“赵匡胤……但愿是朕多心了。”柴荣低声自语,“但愿你能一直安分守己,做朕的征北大将军,而非……别的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弥合。有些猜忌,一旦生根,就会疯狂滋长。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一边稳住赵匡胤,继续发挥其军事才能,一边暗中加强戒备,并等待王朴的回信,同时……或许可以更多地倚重一些新兴的、与原有军中势力瓜葛较少的力量。
比如……那个总能给他带来惊喜的陆明。
想到陆明,柴荣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小子,虽然有时候跳脱不羁,惹麻烦的本事一流,但能力也是真强,而且背景相对简单,与军中各方势力都没有太深的牵扯,用起来更放心一些。这次军粮案,他算是立了一功,也成功引起了赵匡胤的忌惮,无形中成了牵制赵匡胤的一枚棋子。
“看来,得给这小子再多加点担子了。”柴荣心中暗道,“不过,也不能拔苗助长,需得找个合适的契机……”
就在柴荣盘算着如何更好地“使用”陆明这颗棋子时,远在沧州城外的北伐军前沿救护所里,刚刚完成一台清创缝合手术的陆明,突然没来由地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
陆明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谁啊?大白天的一直念叨我?是玉弦想我了?还是哪个红颜知己?总不会是赵匡胤那家伙在背后画圈圈诅咒我吧?”
他甩了甩头,将这点莫名其妙的感觉抛诸脑后,继续投入到繁忙的救治工作中。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晃悠了一圈(赵匡胤的杀意),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皇帝陛下在心里打上了“好用又放心”的标签,正准备给他“加担子”。
而一场来自西北方向,带着草原风沙与女儿家豪爽气息的“拜访”,也正在悄然临近。这将为陆明本就“丰富多彩”的穿越生活,再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桃色”与“战火”交织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