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偏殿,相较于正殿接受朝拜时的富丽堂皇、威仪万千,此处的陈设更显低调雅致,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宁静与书卷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宁神静气的檀香,巧妙地隔绝了外间可能传来的任何喧嚣,自成一方隐秘而安宁的天地。
皇后陈氏已褪去了方才在正殿时那身象征身份与权力的明黄凤袍和沉重凤冠,换上了一身更为舒适家常的杏子黄缠枝玉兰纹杭绸常服,未施浓粉,墨发松松地绾了一个简单的随常髻,只用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玉簪固定,此刻更像是一位气质娴雅、品味不俗的深宅贵妇。
她正斜倚在临窗铺设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手边小几上放着一卷翻开的《资治通鉴》,仿佛刚才正读到兴处。然而,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在看向走进来的珍妃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审度之力,仿佛要透过对方平静的外表,看穿其内心最真实的意图。
珍妃凰舞随着皇后身边的大宫走进来,如同月下悄然绽放的幽兰。她依着宫规,姿态优美地敛衽参拜,声音清越如玉磬:“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起来吧,这儿没外人,不必拘着那些虚礼。”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而不失威仪的笑容,伸手指了指暖榻对面那张铺着软垫的紫檀绣墩,“坐。这是今年南边刚贡来的顶尖云雾茶,本宫瞧着其性清寒甘洌,想来正合你的脾胃,尝尝看。”
“谢娘娘恩典。”珍妃依言在绣墩上端坐下,背脊挺直,姿态依旧保持着恭谨,却并无丝毫卑微怯懦之态。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端起宫女奉上的天青瓷茶杯,杯壁温润,茶汤澄碧。
她并未急于饮用,而是先置于鼻端轻嗅,感受那清幽的茶香,然后才浅浅啜饮一口,细细品味后,方抬起眼眸,真诚赞道:“娘娘好品味。此茶入口微涩,旋即回甘,香气清远悠长,确非凡品。臣妾多谢娘娘厚赐。”
皇后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宽容:“方才在正殿,丽妃那些话,是急切尖锐了些,言语也欠考量。不过她那性子,向来如此,风风火火,藏不住事,在这宫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初来乍到,莫要因此往心里去,徒增烦恼。”
她轻轻叹息一声,仿佛一位为调皮妹妹操心的姐姐,“这宫里啊,姐妹众多,出身性情各异,聚在一起,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口舌之争也是在所难免。日子久了,你便会知道,有些话,听过便算了,无需太过计较。”
珍妃缓缓放下茶盏,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眸中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如同山间不受外界影响的冷泉:“娘娘慈心开解,臣妾谨记。丽妃姐姐性子爽利,心直口快,臣妾心中明白。些许口舌之争,如同微风过耳,臣妾不敢,也不会萦绕于心,请娘娘放心。”
“嗯,你能这般通透豁达,最好不过。”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书卷光滑的边缘轻轻摩挲着,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你入宫时日虽不算长,却难得地深得圣心。皇上近年来励精图治,忙于朝政大事,夙兴夜寐,少有闲暇流连于后宫脂粉之间。能像如今这般,时常惦记着去你的漪澜殿坐坐,甚至连这等大雪之夜亦不例外……连本宫瞧着,心里头都有些觉着意外呢。”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更专注地落在珍妃脸上,带着赞赏,也带着更深的好奇,“可见妹妹确有过人之处,非同凡响。这不单单是指你那‘未卜先知’的玄妙之能,更在于……妹妹懂得如何体察圣意,善解君忧,能在皇上烦闷疲惫之时,予以恰当的宽慰与辅弼。这份本事,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珍妃知道,这才是皇后今日单独留下她,真正想要敲打和探寻的核心。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见底,坦然无惧地迎上皇后的审视。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每个字都清晰而稳定:“娘娘如此盛赞,臣妾实在愧不敢当,心中惶恐。臣妾所倚仗的,不过是些许机缘巧合,蒙上天垂怜,偶得一二天机示警,借此侥幸为皇上、为社稷略尽绵力,此乃臣妾本分,绝不敢因此居功自傲。”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也更为谨慎地界定了自己的角色:“至于皇上……皇上乃千古明君,心怀天下苍生,日理万机,所思所虑,无不是国计民生之大事。臣妾资质愚钝,于军国大事一无所知,所能做者,实在微末不足道。不过是在皇上批阅奏折偶感疲惫之时,奉上一盏温度恰好的清茶,弹奏一曲能宁心静气的琴音,或是在皇上偶然问及星象异动、天时变化之时,将自己所知所感,据实禀告,不敢有丝毫隐瞒遗漏,亦不敢妄加揣测,添油加醋。一切言行,皆以皇上圣意为主,以江山社稷安稳为重。臣妾深知自身界限,绝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心。”
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变,心中却念头飞转。这个珍妃,远比她预想的还要聪明、谨慎,也……更难掌控。她就像一颗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珍珠,看似温润,却毫无着力点。
“以江山社稷为重……说得好,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和胸襟。”皇后缓缓重复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混合着欣赏与更深忌惮的光芒,“妹妹能有此心,识大体,顾大局,实乃皇上之福,亦是我大禹之福。”
她话锋再次微妙地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仿佛只与亲近之人分享秘密的意味,“只是……妹妹也需知晓,这后宫与前朝,看似隔着一道厚厚的宫墙,实则内里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妹妹如今得此殊荣,圣眷正浓,难免会引来众多目光注视,这其中……有羡慕,自然也会有嫉妒,甚至……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风雨。”
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譬如,丽妃等人,她们若心有不甘,暗中做些手脚……妹妹日后言行,还需更加谨慎周全才是,切莫授人以柄。”
她适时地停顿,观察着珍妃的反应,随即语气转为安抚与承诺,“不过,妹妹也无需过于忧心。在这后宫之中,只要恪守宫规,安分守己,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总还是要护着各位姐妹周全的。你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皆可随时来凤仪宫告知本宫。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理。”
珍妃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无争、仿佛不谙世事的模样,闻言立刻起身,再次敛衽,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依赖:“皇后娘娘慈心仁厚,对臣妾关怀备至,如沐春风,臣妾……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她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皇后,“娘娘请放心,臣妾入宫,别无他求,只愿尽心竭力伺候好皇上,为娘娘分忧解难,绝无任何非分之想。日后若遇疑难不解之事,定当首先禀明娘娘,聆听娘娘示下,绝不敢擅自做主。”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今日的试探和初步的拉拢也只能到此为止。这个珍妃,心思玲珑,应对得体,看似柔弱,实则心志坚定,绝非易于掌控之辈。
她挥了挥手,脸上重新挂上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结束了这次谈话:“好了,本宫也就是见你性子合眼缘,找你来闲话几句家常,松快松快。外头雪大,路上湿滑,回去时小心脚下。漪澜殿那边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或是底下人有什么不妥帖的,直接跟内务府管事说,或者……来告诉本宫也是一样的。”
“是,臣妾谨记。臣妾告退。”珍妃再次恭敬行礼,然后保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缓缓退出了偏殿。
走出凤仪宫那沉重而华丽的殿门,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望了望依旧铅云低垂、雪花纷飞的灰蒙蒙天空,冰凉的雪片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如同无声的泪。
姐姐,等着我,我一定为你报仇!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坚定。这盘以自身为饵、以皇宫为棋盘的复仇之局,她必须步步为营,不能有丝毫差错。
---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府,栖梧苑书房内。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顾瑾眉宇间那抹凝重的思虑。她刚刚通过萧策的隐秘渠道,收到了来自宫中关于晨省风波以及皇后单独召见珍妃的简要密报。纸条上的字迹很小,信息却足够清晰。
“皇后果然坐不住了。”她低声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一位空有“天机”之名却无深厚家族根基、骤然得宠且明显影响着皇帝行为的新晋宠妃,对维持了多年微妙平衡的后宫格局冲击太大。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必须亲自下场,近距离地掂量这颗突然闯入棋盘的棋子,确认其威胁程度、可控性,以及……能否为她所用。
“小姐,珍妃娘娘她……独自面对皇后,能周全应对得来吗?”侍立在一旁的秋葵,脸上不禁流露出清晰的担忧。
顾瑾抬起眼,目光冷静而笃定,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偏殿中的交锋:“她若连皇后这初步的、以拉拢和试探为主的接触都应付不了,露出破绽或显得不堪大用,殿下当初也不会选中她,更不会将她送入那龙潭虎穴之中。”
她语气平稳,分析透彻,“皇后的目的很明确,是掌控和利用,而非立刻铲除。只要凰舞能始终表现得既‘有用’——她的‘天机’之能是独一无二的价值;又足够‘安分’——恪守妃嫔本分,不觊觎后位,不结党营私,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思维进一步延伸:“甚至,若能巧妙地利用皇后这份看似‘关怀’实则‘掌控’的意图,在某些关键时刻,或许还能借力打力,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毕竟,皇后这面‘大旗’,在很多时候,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她话锋一转,思路变得愈发清晰和具有攻击性:“不过,皇后今日这一动,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敲响了警钟。成国公府在宫中的势力经营多年,丽妃更是根基深厚,党羽众多。仅凭凰舞一人在宫内周旋,既要固宠,又要应对各方明枪暗箭,还要设法收集我们需要的机密信息,压力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她站起身,在书案前缓缓踱步,裙裾微动,带着一股决断的气息:“我们在宫外的动作,必须加快,要变得更加主动和有力!要给他们制造足够多的麻烦,让他们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才能最大限度地牵制他们的精力,减轻宫内的压力,为凰舞创造更安全的活动空间,也为我们最终的目标……创造机会!”
她停下脚步,看向秋葵,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宝剑,果断下令:“传我的话给影九,让她暂时协调,将睿王府暗中配合我们行动的那部分人手,更多地调动起来,听从我们的指令。百草堂那个据点,平静了太久,王芸熙死了,他们以为高枕无忧了?是时候给他们添点堵,顺便……看看能不能钓出背后真正的大鱼了!”
秋葵眼睛骤然一亮,带着兴奋与期待:“小姐的意思是,我们要主动对王芸熙背后的势力出手了?”
“不错!”顾瑾点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凌厉的弧度,那弧度里蕴含着压抑已久的怒火与复仇的决心,“成国公府,以为断掉王芸熙这条线,将所有罪责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就能高枕无忧?上次诗情妹妹冒险试探,已然惊动了他们,这次,我们便不再小打小闹,要动,就动其根本!即便不能立刻扳倒,也要撕下他们一块肉来,让他们知道疼!”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的激荡不平压下,眼神恢复了运筹帷幄的冷静:“先从百草堂入手。让我们的人做好准备,等待我的指令。”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通知影九!”秋葵精神大振,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立刻领命,快步离去安排。
顾瑾独自立于窗前,庭院中,积雪覆盖着枯枝,一片萧索寂寥之景。
京城的这盘棋,各方势力交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她顾瑾,在京城这片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场上,必须主动出击,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