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的到来,如同在栖梧苑这片本就温馨的土壤上,又注入了一股来自人界最质朴温暖的泉水。她初入妖界时的些许惶恐与不适,在见到女儿安然无恙、且被照顾得极好的模样后,很快便化为了全然的疼惜与投入。
这位来自人界书香门第的夫人,虽不谙妖术,却有着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一双巧手。她带来的不仅是柳云羞记忆里母亲的味道,更有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仔细查看了柳云羞准备的婴儿衣物,笑着指出哪些针脚可以更细密,哪些地方需要多加一层柔软的衬里,又亲自挑选了从人界带来的、用最细腻棉布制成的小襁褓,说是初生婴孩肌肤娇嫩,这个最是妥帖。她甚至记得柳云羞幼时怕黑,特意带来了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宫灯,里面放上特制的安神香,说是在孕晚期置于床头,能助眠定神。
白日里,她陪着柳云羞在晨曦谷散步,步伐比墨瞳更为舒缓,会指着一些与人界相似的草木,说着它们在人间的名字与习性,用熟悉的乡音讲述着柳云羞儿时的趣事,逗得她开怀一笑,暂时忘却了身处异界的疏离。柳夫人还会亲手炖煮一些温和滋补的汤羹,用的是人界的方子,却细心询问过妖医,确认其中药材与妖界灵气并无冲突。
墨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位岳母充满了感激与敬重。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会在柳夫人需要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灵茶,或是将她提及的、某样人界才有的寻常物件,隔日便寻来相似的替代品(通常是蕴含灵气却模样相近的妖界产物)放在她手边。这份笨拙却真诚的敬意,柳夫人自然感受得到,看向这个“妖族女婿”的眼神,也愈发温和。
有了母亲的陪伴,柳云羞的心彻底安定下来。她眉宇间那丝因思乡而起的轻愁彻底散去,整个人如同被春雨充分滋养的兰花,舒展而宁静。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这份安宁,胎动愈发有力而规律。
然而,生命的降生从不遵循既定的日程。就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柳云羞正与母亲在院中挑选着灵彩丝线,忽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紧密过一阵的、不同于往常胎动的坠痛,她脸色微微一白,扶住了桌沿。
“云羞?”柳夫人最先察觉女儿异样,立刻放下手中丝线,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紧张,“可是要生了?”
几乎是同时,一直隐在附近、气息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墨瞳,如同被惊动的猎豹,瞬间出现在柳云羞身侧。他甚至无需询问,指尖已迅速搭上她的腕脉,又感知了一下她腹中气息的变化,脸色骤然绷紧。
“是产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当机立断,一把将柳云羞打横抱起,动作却依旧保持着极致的轻柔,仿佛怀中是稀世易碎的珍宝,“回产室!”
栖梧苑内早已备好的产室瞬间灯火通明。得到消息的苏望宁第一时间赶到,她虽未生产过,但作为妖后,主持大局、调配资源的能力毋庸置疑。她迅速下令,妖医院首席及数名精通此道的妖医、经验丰富的产婆(皆是化了人形的妖族)即刻就位,各种早已备好的灵药、热水、洁净布帛被井然有序地送入产室。
墨瞳将柳云羞小心翼翼安置在铺着柔软灵草垫的产床上,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柳云羞阵痛初起,尚能忍耐,看着他那比自己还要苍白的脸色,反而挤出一点笑意,虚弱地安慰:“别担心……我没事……”
然而,随着宫缩一阵紧过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柳云羞的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墨瞳的手,忍耐的呻吟终是抑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
墨瞳半跪在产床前,一动不动,任由她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掐入自己的皮肉。他那双惯常冰封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里面是全然的慌乱、心疼与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他能挥手间令强敌灰飞烟灭,能守护妖界疆域万年安宁,却在此刻,对着心爱之人承受的分娩之苦,束手无策。
柳夫人守在床尾,紧紧握着女儿的另一只手,不停地用温热的帕子为她擦拭汗水,声音带着颤抖却强作镇定地鼓励:“云羞,乖女儿,别怕,母亲在这里……跟着产婆的指引,呼气……吸气……”
苏望宁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眉头紧蹙,密切关注着情况,不时低声与妖医交流。她看到墨瞳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动容,示意侍女再换一盆热水,又亲自检查了备用的、能瞬间补充元气的高阶灵药。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产室内,柳云羞的喘息与压抑的痛呼,产婆沉稳的引导声,柳夫人带着哭音的鼓励,交织在一起。产室外,得到消息赶来的赤焰急得团团转,想探头又不敢,只能压着嗓子问守在门口的侍女:“里面怎么样了?那木头……不是,墨瞳他还撑得住吗?”
而远在妖皇殿的尔生百年,虽未亲至,神识却早已笼罩栖梧苑。他感受到那产室中传来的、属于新生命挣扎降世的蓬勃生机与母亲承受的巨大痛楚,微微敛眸,指尖一道无形的柔和力量悄然送出,如同最轻柔的微风,拂过产室,无声地稳定着周遭有些紊乱的灵气,为那艰难降世的小生命护持住最温和的环境。
最艰难的时刻终于到来。柳云羞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模糊,只觉得身体仿佛要被撕裂。
“夫人,用力!看到头了!再坚持一下!”产婆的声音带着欣喜与急切。
柳夫人泪流满面,伏在女儿耳边,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云羞!再使把劲!孩子就要出来了!为了孩子,为了墨瞳!”
墨瞳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与恐惧:“云羞……看着我!撑住!”
或许是母亲的声音带来了力量,或许是夫君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祈求刺痛了她,柳云羞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哇——!”
一声清亮而有力的啼哭,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骤然响彻产室,也穿透了栖梧苑紧绷的空气。
所有悬着的心,在这一刻,轰然落地。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公子!”产婆欣喜的声音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柳云羞脱力地瘫软下去,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中捞出,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虚弱的、满足的笑意。
墨瞳僵在原地,仿佛那声啼哭是定身咒语。他怔怔地看着产婆手中那个被柔软灵布包裹着、兀自啼哭不休的、红彤彤的小小婴孩,又低头看向怀中虚弱却微笑着的妻子,大脑一片空白。那冰封了万载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混杂着狂喜、茫然、无措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的真实情绪。
柳夫人喜极而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催促产婆:“快,快抱给姑爷和小姐看看!”
产婆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来。墨瞳几乎是机械地、僵硬地伸出双臂,那姿态仿佛不是在接一个婴儿,而是在承接一件足以让天地失色的圣物。当那柔软而温暖的、带着生命搏动的小小身躯落入他怀中时,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那孩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啼哭声渐歇,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最上等紫水晶般的眸子,纯净,清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眼前这个抱着他、表情呆滞的“大人”。
紫瞳……像优乐一样的紫瞳。这是魔族血脉的印记,亦是两界血脉融合的证明。
墨瞳看着怀中这缩小版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看着他与妻子相似的眉眼轮廓,看着那奇特的、象征着不凡来历的紫瞳,心中那片荒原,仿佛瞬间被最汹涌的春潮席卷,万物疯长,百花盛放。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而酸涩的情感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俯下身,将怀中的孩子,轻轻放在柳云羞枕边。
柳云羞侧过头,看着那小小的、皱巴巴却无比可爱的儿子,看着他那双独特的紫瞳,眼中充满了母性的柔光与泪意。她伸出虚弱的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小脸。
“墨瞳……你看,我们的孩子……”她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喜悦与满足。
墨瞳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在妻子与儿子之间流转,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郑重的、带着颤抖的呼唤:
“云羞……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的世界。
谢谢你,赠予我这份超越生命的奇迹。
产室外,听到啼哭和里面传来动静的赤焰,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生了!老子当叔叔了!”声音洪亮,震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苏望宁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示意侍女们可以准备后续的汤药与吃食了。
星泪湖的方向,仿佛有更多的光点悄然亮起,无声地庆贺着这跨越界限的新生命的降临。栖梧苑内,弥漫着血与汗的气息,更弥漫着一种名为“家”的、完整而崭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