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集:忧伤肺疾
那场秋雨连下了三日,山雾像化不开的愁绪,缠在青灰色的岩缝里,也缠在樵夫仲的眉头上。
仲蹲在灶台前,手里攥着半块烤焦的麦饼,却没心思咬一口。火塘里的柴湿了,燃得噼啪作响,冒出的青烟呛得他喉咙发紧,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涌上来,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咳得脊背都弓成了虾米。等这阵咳平息,袖口上已沾了些浅黄的痰迹,带着淡淡的血丝。
“又咳了?”隔壁的婶子端着一碗热汤路过,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仲啊,都半月了,你这咳嗽总不见好,还是让轩辕先生看看吧。”
仲摇摇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用的……阿石走了,我这心啊,就像被山藤勒着,喘不上气来。”
阿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是同入山砍柴的搭档。半月前那场暴雨,两人在陡峭的鹰嘴崖避雨,崖壁突然松动,阿石为了拉他一把,自己失足坠了下去。等仲连滚带爬绕到崖底,只看到一摊刺目的红,混在浑浊的泥水里。
自那以后,仲就像变了个人。往日里他总爱哼着山歌,柴担压得再沉,脸上也挂着笑;如今却整日闷坐在屋里,要么对着阿石留下的那把锈柴刀发呆,要么就望着窗外的山雾流泪。夜里也睡不安稳,总梦见阿石在崖下喊他,一睁眼,满屋都是冰冷的潮气,心口像堵着块湿泥巴,憋得他直想落泪,眼泪落多了,喉咙就越发干涩,咳嗽也一天重过一天。
部落里的巫医来看过,烧了符水让他喝,又跳了半宿的驱邪舞,可他的咳嗽不但没好,反倒添了气短的毛病,走两步路就喘得像风箱,肩膀也瘦得支棱起来,眼窝陷下去,衬得眼珠格外大,像受惊的鹿。
“轩辕先生不是巫医,”婶子把热汤往他手里塞,“他给山民治咳喘,用的是艾草和草药,你去试试吧,总比这样熬着强。”
仲望着手里的热汤,汤面上浮着几粒野米,是阿石上次从山那边换回来的,说要留着冬天煮粥喝。他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刚想开口说“不去”,一阵更猛的咳嗽袭来,这回落的痰里,血丝比先前更明显了。
第二天一早,仲揣着阿石留下的那把锈柴刀,慢慢往轩辕的住处挪。路上遇见几个背着柴火的樵夫,见了他都愣了愣,大概是没认出这个形容枯槁的人就是往日那个壮实的仲。有人想扶他一把,他摆摆手,自己拄着根树枝往前走,每走一步,胸口就牵扯着疼,像有根细麻绳在里面拽。
轩辕的住处搭在溪边的高地上,几间草棚围着一个晒药草的竹架,架子上晾着金黄的菊花、深绿的艾叶,还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草药,风一吹,飘来淡淡的清香,倒让他胸口的憋闷松快了些。
轩辕正在竹架下翻晒草药,见他过来,放下手里的木耙,迎了上来。他没像巫医那样皱眉念咒,只是温和地打量着仲,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又看了看他紧攥着柴刀、指节发白的手。
“坐下来歇歇吧。”轩辕指了指草棚下的石凳,又转身舀了碗溪水递给他。
仲接过碗,手却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他低着头,不敢看轩辕,喉咙里发痒,想咳又忍着,憋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
“想咳就咳出来,别憋着。”轩辕的声音很轻,像溪水流过鹅卵石。
仲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要把心肝都呕出来。轩辕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那拍打很有节奏,像舂米时的轻捶,竟让他乱成一团的气息渐渐平顺了些。
等他咳完,轩辕才问:“这样咳了多久?夜里能睡安稳吗?”
仲抹了把嘴,声音哑得像磨砂:“快半月了……夜里总梦见阿石……一醒就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阿石是你的同伴?”
仲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把锈柴刀,刀身上还留着个缺口,是去年砍树时崩的,当时阿石笑他笨,抢过刀帮他磨了半天。“他坠崖了……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没踩滑,他就不会……”话没说完,眼泪就掉在了刀身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轩辕看着那把柴刀,又看了看仲通红的眼睛,伸手按在他的手腕上。仲只觉得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按在“筋节”上,不疼,反倒有种奇异的安抚感。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听着自己胸腔里微弱的搏动声,像远处山谷里的闷雷。
“你的脉很弱,像快要干涸的小溪。”轩辕松开手,语气里带着些了然,“肺主气,也主悲,悲伤太久,气就像被乌云困住的山风,郁结在里面,散不出去,时间长了,肺就像被雨水泡烂的柴火,怎么能烧得旺呢?”
仲愣住了,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巫医说他是被阿石的鬼魂缠上了,可轩辕说,是他的悲伤伤了“肺”。他望着溪边的芦苇,风一吹就弯下腰,像在哭泣,倒真像轩辕说的“郁结的气”。
“那……那怎么办?”他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里突然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
轩辕没直接回答,而是捡起地上一片梧桐叶,叶子边缘已经有些枯黄。“你看这片叶子,长在树上时,能吸雨露、沐阳光,可要是被秋风一直吹着,就会枯得快。人也一样,总想着伤心事,就像叶子总被秋风缠,怎么能好呢?”
他领着仲往溪边走,溪水清澈,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几条小鱼摆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上的云影。“你试着深吸一口气,像要把这溪水的清、草木的香都吸进去。”
仲依言吸气,可刚吸了半口,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他有些沮丧,低下头:“我吸不进去……”
“慢慢来。”轩辕站在他身边,自己先做了个示范,吸气时胸口微微起伏,像风拂过的湖面,呼气时嘴唇轻轻张合,像晨露从叶尖滴落,“想象你吸的气是给肺里的草木浇水,呼的气是把那些枯黄的叶子吹走。”
仲跟着他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开始时还是咳,可听着溪水潺潺的声音,闻着身边草药的清香,他心里的揪痛似乎减轻了些。轩辕又捡起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里一抛,石子贴着水面跳了三下,溅起一串水珠。
“你看,石子太沉,就会沉进水里,可轻轻抛,就能跳起来。”轩辕望着他,“悲伤就像这石子,总揣在心里,就会沉得喘不过气,得学着把它轻轻放一放。”
仲望着水面上渐渐散去的涟漪,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石也常在溪边打水漂,阿石总能把石子扔得又远又高,他输了,就耍赖抢阿石的石子,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笑声能惊起水边的白鹭。那时的阳光是暖的,风是甜的,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化不开的冷。
“阿石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轩辕的声音又响起来,“他坠崖前拉你一把,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困在悲伤里。”
这句话像一道阳光,突然穿透了仲心里的浓雾。他猛地抬起头,望着鹰嘴崖的方向,崖顶被云雾遮着,可他仿佛能看见阿石站在那里,冲他咧嘴笑,就像小时候那样。眼泪又流了下来,可这次的眼泪里,好像少了些苦涩,多了些别的什么。
“来,我教你认几样草药。”轩辕拉着他走到药草架前,指着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这是紫苏,叶子能散肺里的郁气,你摘几片回去,用热水泡着喝,像喝茶一样。”
他又拿起一束晒干的桔梗,根是白色的,断面带着细小的纹路。“这是桔梗,能把肺里的痰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你和紫苏一起泡,喝完了,试着把心里的事也像吐痰一样,慢慢吐出去。”
仲接过紫苏和桔梗,叶子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他攥在手里,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光靠草药还不够。”轩辕领着他往山林里走,“你每日卯时来这里,听鸟叫,看新长的树苗,它们都是往上长的,你也跟着它们,把气往上提一提。”
山林里的晨雾还没散,松针上挂着露珠,一碰就落下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几只山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唱得热闹,像是在说什么开心事。轩辕指着一棵刚冒出土的竹笋,笋尖裹着嫩黄的壳,正使劲往高里钻。
“你看它,就算压着块石头,也能拱开往上长。”轩辕捡起一块小石头,轻轻放在竹笋边,“人的心气,也该像这竹笋一样。”
仲望着那株竹笋,又看了看身边的轩辕,突然觉得胸口的憋闷好像真的散开了些。他试着像轩辕教的那样深呼吸,这次没咳,清冽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气息钻进肺里,像喝了口山泉水,润得他喉咙发痒,却不是想咳的那种痒。
从那天起,仲每天天不亮就往山林里去。他不再闷坐在屋里,而是跟着轩辕摘草药,听他讲“肺属金,喜润恶燥”,讲“忧伤肺,喜胜忧”。他学着把阿石的事放在心里,不再总揪着不放,就像轩辕说的,“记住他的好,比记住他的走更重要”。
他喝着紫苏桔梗泡的水,水是甜的;听着山雀唱歌,歌声是亮的;看着竹笋一天天长高,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上长。咳嗽渐渐轻了,痰里的血丝没了,走路也不那么喘了,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眼窝不再那么深陷,眼珠里又有了光。
这天,他又在山林里遇见轩辕,手里捧着一把刚采的野菊花,是阿石最喜欢的花。他把花递给轩辕,脸上带着笑,像往日那样:“先生,这花晾着泡茶,肯定香。”
轩辕接过花,看着他眼里的光,也笑了。风穿过树林,吹起地上的落叶,像在唱歌。仲知道,阿石在天上看着他呢,一定也在笑。
欲知轩辕如何让更多人理解情志调摄?下集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