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拾遗斋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把柜台染成金红色。她没再提舞剧的事，只是蹲在柜台前，盯着那尊鎏金铁芯铜龙看。
铜龙高约三十厘米，龙首微微侧转，嘴巴半张着，像是在低吼，又像是在叹息。最妙的是它的眼睛，用黑色琉璃镶嵌，在光线下转动角度，竟能看出不同的情绪——平视时是威严，俯视时是悲悯，仰视时，却藏着一丝不甘。
“铁芯是后来才灌进去的。”沈砚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个放大镜，“原物铸造时是空心铜胎，唐代末年战乱，有人为了让它更沉重，冒充金块，才在里面灌了铁水。”
苏晚接过放大镜，凑近看铜龙的腹部。果然，鳞片的接缝处有细微的裂痕，像是被内部的力量撑过。“灌了铁水，它不就飞不起来了？”她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好笑，“我知道它是器物，不会真的飞。”
“可铸造它的人，希望它能飞。”沈砚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线装书，翻开泛黄的内页，上面是唐代画师张萱的《龙池竞渡图》摹本，画中龙舟上的龙纹旗帜，龙尾都是舒展飞扬的。“唐代的龙，少有蜷曲的，尤其是宫廷器物，讲究‘腾跃之势’。”他指着铜龙紧绷的躯体，“你看它的肌肉线条，明明是蓄势待发的姿态，却被硬生生按成了盘踞的样子。”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脚踝。那里的淤青还没消，是昨天练“龙抬头”动作时，因为足尖没站稳，重重磕在把杆上的。编导说那个动作要“像龙从水底猛地窜出来，带着股冲劲”，可她每次做都像被无形的线拽着，到最高点就不敢再往上，生怕摔得更惨。
“你怕疼？”沈砚突然问。
苏晚猛地抬头，撞见他平静的目光。“舞者哪有不怕疼的？”她别过脸，声音有点硬，“怕疼就别跳芭蕾了。”
“我是说，”沈砚拿起铜龙，对着光看，“你怕的不是摔倒的疼，是摔了之后，再也站不起来的疼。”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进苏晚心里。三年前，她在国际比赛上跳《天鹅湖》，第三幕的旋转时脚踝骨折，休养了整整一年。复出后，她的技巧比以前更精准，却再也不敢做任何冒险的动作——首席的位置像个华丽的牢笼，她怕一步踏错，就摔回原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舞团的群消息：“明早八点联排，《龙魂》第三幕‘困渊’片段，苏晚务必提前到场，编导要亲自盯。”
“困渊”是全剧最吃功力的片段，讲龙被锁在浅滩，挣扎着想要腾空却屡屡失败。苏晚每次跳这段都浑身僵硬，编导说她“像在演被捆住的绵羊，不是龙”。
“能……借我看看它吗？”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就几天，我想带着它去排练厅，或许……或许能找到感觉。”
沈砚把铜龙放进一个铺着红绒的木盒里：“它怕潮，别靠近暖气。还有，”他顿了顿，指尖在铜龙的琉璃眼睛上轻轻点了点，“别总盯着它被束缚的样子，看看它没展的鳞——每片鳞都在用力。”
苏晚抱着木盒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风铃突然响了，叮铃铃的，像龙的低吟。她低头看了眼木盒，里面的铜龙仿佛轻轻动了一下，尾巴扫过绒布，发出细微的声响。
回到舞团宿舍，苏晚把铜龙放在化妆镜前。镜子里，她的脸和铜龙的脸并排，一个疲惫，一个隐忍。她翻开《龙魂》的剧本，“困渊”片段的舞台提示写着：“龙的挣扎应充满绝望，每一次摆尾都带着徒劳的愤怒。”
“真的是这样吗？”她对着铜龙喃喃自语，“被捆住的时候，只能愤怒和绝望吗？”
深夜，排练厅的灯还亮着。苏晚没穿足尖鞋，光脚站在地板上，试着模仿铜龙的姿态——身体紧绷，爪子蜷曲，头却倔强地昂着。一开始很别扭，像个被绑住的小偷，但当她想象自己的骨头里也灌了铁芯，突然觉得有股力量从脚底涌上来。
她试着摆尾，不是愤怒地甩动，而是带着股韧劲，一下比一下更用力，仿佛要把地板踏出坑来。汗水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却越跳越投入，直到撞在把杆上才停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原来不是要挣脱，是要带着枷锁也要使劲儿。”苏晚喘着气笑了，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眼角带泪，却比任何时候都像条“龙”。
第二天联排，当苏晚跳到“困渊”片段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她没有刻意表现绝望，只是把每个动作都做得极有力量，蜷曲的手指像在攥着什么，昂起的头始终盯着头顶的灯光，哪怕摔倒，也不是狼狈地趴在地上，而是用手肘撑着，一点点往起爬，脚踝在地板上磨出红痕，眼神却亮得惊人。
编导在台下站起来，忘了喊停。直到苏晚做完最后一个动作，保持着铜龙那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全场才爆发出掌声。
“这才是‘困渊’！”编导激动地拍着桌子，“有股子不死不休的劲儿！”
苏晚鞠躬时，目光落在排练厅门口——那里放着那个红绒木盒，铜龙的琉璃眼睛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是在对她点头。她突然明白沈砚说的“没展的鳞”是什么意思了——真正的力量，不是没有枷锁，是带着枷锁也要拼命生长，直到鳞甲足够坚硬，能把枷锁挣出裂痕。
排练结束后，苏晚坐在地板上，把铜龙从木盒里取出来，放在腿上。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铜龙身上，鳞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每一片都像是在用力往外撑开。她想起刚才跳舞时的感觉，那种带着疼痛却依然想往前冲的冲动，和铜龙身上的劲儿一模一样。
搭档的男舞者走过来，好奇地戳了戳铜龙：“这破铜玩意儿还真有点用？刚才你那股劲儿，跟换了个人似的。”
苏晚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铜龙的龙尾。那里的弧度比别处更明显，像是被反复弯折却始终不肯屈服。她忽然想起自己骨折后复健的日子，每天忍着疼练习走路，医生说她恢复得太快，像在跟时间较劲。那时的她，不也是这样吗？
“喂，”男舞者在她身边坐下，“你是不是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苏晚点点头。三年前的骨折像道疤，不仅刻在脚踝上，也刻在心里。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种疼，可铜龙让她明白，有些疼是忘不掉的，也不必忘掉——正是那些疼，让她知道自己有多能扛。
“其实你以前跳舞不是这样的。”男舞者突然说，“以前你跳《天鹅湖》，虽然技巧没现在好，但是敢摔，敢疯，像只真的天鹅，不是标本。”
苏晚的心猛地一颤。标本？她这两年追求的完美，难道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标本？
她拿起铜龙，对着光看。铜龙的眼睛在光里闪着光，像是在说“不是的”。她突然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爷爷那个龙形摆件的事。
电话接通后，母亲的声音带着惊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爷爷就是个普通木匠，那摆件估计是他年轻时在旧货市场淘的，能有什么来历？”
“它……是什么样子的？”苏晚追问。
“就是个木头龙，雕得倒挺精神，爪子蜷着，尾巴却翘得老高，像随时要飞。”母亲顿了顿，“你爷爷总说，这龙啊，看着被木头困住了，其实心里一直在使劲儿。”
苏晚握着电话，看着腿上的铜龙，突然笑了。原来不管是唐代的铜龙，还是爷爷的木龙，都在说同一个道理——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枷锁，是你以为自己被枷锁困住了的心。
挂了电话，她把铜龙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然后站起身，走到排练厅中央。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那尊铜龙，身体里有沉重的铁芯，身上有挣不开的束缚，但每一片鳞都在用力，每一寸肌肉都在蓄势。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音乐仿佛在耳边响起。她没有想动作，没有想技巧，只是跟着心里那股劲儿动了起来。旋转时不再怕摔倒，而是感受离心力带来的自由；跳跃时不再怕不够高，而是享受腾空瞬间的轻盈；哪怕足尖在地板上磨得生疼，也像是在和大地较劲，越疼越有力量。
阳光在地板上投下她的影子，和铜龙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条正在较劲的龙，带着伤痕，带着枷锁，却依然不肯低头。苏晚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找到“龙”的感觉，但她已经找到了寻找的方向——不是去模仿龙的姿态，而是去成为那条不管被埋在土里多少年，都想昂起头的龙。
傍晚，她把铜龙带回宿舍，放在窗台上。夕阳的金辉洒在铜龙身上，鎏金的鳞片闪着光，却遮不住底下铜胎的坚韧。苏晚看着它，突然想起沈砚说的“看看它没展的鳞”。她想，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这样的龙，平时藏在温顺的外表下，只有在被生活困住时，才会露出那些没展的鳞，带着疼，带着劲，一点点挣出属于自己的弧度。
明天，她要带着这条铜龙，继续去排练厅较劲。她知道，离《龙魂》首演还有一周，离真正的“龙跃”还有距离，但她不再怕了。因为她明白，真正的舞蹈，从来不是完美的技巧，是带着伤痕也要使劲儿跳的勇气，就像那条鎏金铁芯铜龙，哪怕被灌了铁芯，被埋在土里，也依然昂着头，等着有一天能真正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