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斋的檀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慢悠悠地旋上天花板，在蛛网般的木梁间散了。
凌霄坐在柜台前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子尊的裂痕，那里的釉色被千年的体温焐得温润，像块浸在溪水里的卵石。
沈砚刚刚讲完最后一段往事，声音里还带着鄱阳湖底淤泥的潮湿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西天裂开道金红色的口子，霞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两只羊尊身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母尊脖颈的裂痕与子尊的断口严丝合缝，在光影里连成道弯弯的弧线，像枚被岁月咬过的月亮。
“四十年……”凌霄低声重复着，喉结动了动，“它们在柴桑的老槐树下和拆迁废墟里，各自等了四十年？”
沈砚正用软布擦拭那几片青瓷残片，闻言抬了抬眼。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倒让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显得更静了。
“物件比人更有耐心。”他把残片放进锦盒，“人会被时间磨得失了念想，它们不会。裂痕里藏着的牵挂，能撑过千百年。”
凌霄低头看向掌心的子尊，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在笑他刚才的震惊。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父亲的老徒弟赵伯来店里，抱着个豁口的粗瓷碗抹眼泪——那是当年父亲在巷子里开小馆子时，每天早上盛豆浆用的，碗沿的豁口是赵伯年轻时不小心摔的，父亲却总说“这样端着不烫手”。
那时凌霄只觉得是老人念旧，此刻指尖触着羊尊的裂痕，才忽然懂了：有些破损，早就成了物件的一部分，像人身上的疤，藏着比完整更珍贵的故事。
“我以前总觉得，”凌霄自嘲地笑了笑，指腹划过子尊腹腔的注液口，“做菜就该像官窑瓷器，要光可鉴人，要滴水不漏。评委说我的菜‘失了本味’，我还不服气，觉得他们不懂创新。”
他想起半年前设计的“蟹粉文思豆腐”，为了在显微镜下都看不到刀工痕迹，他练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豆腐细得能穿进绣花针，可端上桌时，连蟹粉的腥香都被那股子较劲的火气盖过了。
就像眼前这对羊尊，若当年阿青真的按吴侯的意思烧出亮如铜镜的釉色，或许早就和那些祭祀礼器一起，毁在战火里了。
沈砚往紫陶壶里添了些热水，茶香混着青瓷的土腥味漫开来。“你父亲的‘青瓷煨羊’，用的是什么羊？”
“湖羊。”凌霄不假思索地回答，“要选刚满周岁的公羊，皮剥得极薄，肉切成方块，先用绍兴酒腌三个时辰，再放进羊尊里，加竹荪、冬笋、火腿，用松针火煨足六个时辰。”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嫌费时间，改成用高压锅压四十分钟，加浓缩羊汤调味，客人说香，可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味道。”
父亲煨羊时，总爱在旁边摆个小马扎，手里攥着那只传家的羊尊，时不时用筷子头敲敲羊耳，像在跟老朋友说话。
汤快好时，他会让凌霄把耳朵贴在羊尊的腹腔上听，“听见没？咕嘟咕嘟的，那是肉在跟汤打招呼呢。”
那时凌霄只当是老头的怪癖，现在抱着子尊凑近耳边，果然听见细微的嗡鸣，像两千年前越窑的窑火还在里面燃烧。
“你看这母尊的腹腔。”沈砚把母尊推到他面前，指尖点着内壁的一道浅沟，“越窑工匠特意留的导流槽，汤在里面打转时，会顺着这道沟把鲜味裹进每一丝肉里。这对子尊的裂痕，刚好让热气在缝隙里循环，既能锁住香，又能让多余的油脂渗出去。”
他拿起子尊，往母尊里一扣，“就像你父亲说的，做菜得有根，这根不在技法里，在物件和人心的默契里。”
凌霄看着两只羊尊咬合的裂痕，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
老人躺在病床上，手已经握不住筷子，却还念叨着“羊尊的注液口要擦干净，不然会堵了鲜味的路”。
那时他只觉得是胡话，此刻才明白，父亲说的哪里是注液口，分明是在教他，别让浮躁堵了心里的路。
“那个校尉，”凌霄忽然问，“就是三国时放了阿青的吕蒙，他说‘裂了也好’，是不是早就看透了？”
沈砚往他杯里续了些茶，茶汤在杯底晃出圈涟漪。“吕蒙少年时杀过人，后来折节读书，才懂了‘刚易折’的道理。”
他看着窗外的霞光，“这对羊尊要是一直完美无缺，恐怕早就在祭祀里被砸碎了，哪能熬过千年？有时候，缺憾反而是护身符。”
凌霄想起自己被热油烫伤的虎口，那道疤现在还泛着粉红。
那天他为了追求“锅气”，把油温烧到冒烟，结果杏鲍菇一进锅就炸了锅。
老周当时骂他“疯了”，他还嘴硬说“要的就是这个劲”。
现在摸着羊尊的裂痕，那道疤忽然不疼了，反而有点发烫，像父亲的手在上面按了按。
“我把父亲的菜谱改得面目全非。”凌霄的声音有点发哑，“他最宝贝的那道‘青瓷煨羊’，我嫌卖不上价，撤了。有次他来店里，看到菜单，什么都没说，就坐在后厨的小马扎上，看我炒了三个小时的菜。”
那天父亲走的时候，背影佝偻得厉害，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那只传家的羊尊。
凌霄当时正忙着应付记者，连句再见都没说。
三个月后，父亲就走了，羊尊也不知被收在了哪里。
“你看这裂痕的边缘。”沈砚拿起子尊，对着光给他看，“两千年前的茬口早就磨圆了，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王二嫂给小虎喂药时摸过，王羲之温酒时碰过，慧能在佛龛前擦过，还有那个民国的掌柜，夜里睡不着就对着它发呆。”
他把羊尊放回凌霄掌心，“物件记着所有善待过它的人，就像菜记着做菜人的心思。”
凌霄的指尖忽然一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独立掌勺时，做的就是“大煮干丝”。父亲站在旁边，看着他往锅里加火腿、鸡丝、虾仁，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忍不住说：“加那么多料，是想盖过干丝本身的鲜吗？”
那天的干丝被父亲倒进了泔水桶，老人红着眼圈说：“食材跟人一样，得有自己的脾气，你不能逼着它装腔作势。”
那时他只当是父亲守旧，现在才懂，所谓“本味”，从来不是山珍海味的堆砌，而是让每样食材都能堂堂正正地活出自己的味道。
就像这对羊尊，裂了，却比任何完整的瓷器都活得响亮。
“沈先生，”凌霄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霞光洗过，“您刚才说，母尊能过滤，子尊能锁香？”
沈砚点头，拿起母尊往里面倒了些热水，又把子尊轻轻扣在上面。“试试。”
凌霄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拿起子尊，往自己的茶杯里倒。
水液顺着注液口流出来，带着股淡淡的草木香，比壶里的热茶多了层清冽的回甘，像是雨过天晴后，越窑山上的草木气都顺着裂痕钻了进来。
“这是……”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母尊的胎土里掺了玛瑙末，能吸附杂质。”沈砚解释道，“裂痕里的空隙像筛子，能滤掉水的火气。子尊的注液口设计成螺旋状，倒出来的液体带着气，香味就锁在里面了。”
他看着凌霄，“做菜不也是这样？太满了，就没了呼吸的地方；太求完美，反而把本味堵死了。”
凌霄忽然想起自己设计的“云栖素鲍”，为了让杏鲍菇看起来更像鲍鱼，他用琼脂给菌片裹了层透明的膜，结果把菌子本身的清香全封在了里面。
评委说“像嚼蜡”，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
“我明白了。”凌霄放下子尊，胸口像是被打开了扇窗，堵了半年的浊气全散了出去。
他终于懂了父亲说的“根”是什么——不是死守着老规矩不放，而是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放，就像这对羊尊，裂得恰到好处，才能让岁月的味道流进来，让食材的本味透出去。
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两只羊尊放进沈砚递来的锦盒里。
锦盒里铺着深蓝色的绒布，羊尊躺在上面，裂痕处的霞光像道金边，把千年的故事都镶在了里面。
“谢谢您。”凌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没问这对羊尊的价格。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拾遗斋“以执念为价”的意思——当他放下对完美的偏执，当他看懂裂痕里的岁月，这对羊尊就已经属于他了，用他那些焦躁的日夜、迷茫的瞬间，还有此刻豁然开朗的心境，一笔一笔付清了。
沈砚看着他怀里的锦盒，嘴角露出抹浅淡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去吧，灶台上该添柴了。”
凌霄点点头，抱着锦盒转身往外走。推开门的瞬间，晚风吹进来，带着巷子里老槐树的清香，把后厨的油烟气、评委的批评声、父亲的叹息声，都吹得烟消云散。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映着漫天的霞光，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凌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锦盒，里面的羊尊似乎在轻轻颤动，像是在跟他说，走吧，去把那些被技巧盖住的本味，一点一点找回来。
他想起父亲的砂锅，虽然碎了，可锅里的老汤还在冰柜里冻着；想起那道被他撤下的“青瓷煨羊”，其实做法早就刻在心里了；想起自己被烫伤的虎口，那道疤会像羊尊的裂痕一样，慢慢变成时光的勋章。
真正的美味，从来不在精致的摆盘里，不在炫技的刀工里，而在岁月的裂痕中，在人与人的牵挂里，在那些不完美却无比真实的瞬间里。
就像这对羊尊，带着道横贯千年的裂痕，却比任何完整的瓷器都懂得，如何让时光的味道，慢慢渗进人心最软的地方。
凌霄加快了脚步，怀里的锦盒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两只羊在低声说着什么。
他要赶紧回厨房，用最普通的砂锅，炖一锅最简单的青菜豆腐汤，不放多余的调料，就像父亲当年做的那样。
他知道，那汤里一定藏着他丢失了很久的东西——不是技巧，不是创新，而是一筷子下去，就能尝出的，叫做“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