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上前回话:“陛下,皇子康健,纪姑娘也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好生静养。”
朱见深点头,目光转向纪氏,语气带着难得的温柔:“辛苦你了。”
纪氏微微摇头,声音轻细:“能为陛下诞下子嗣,是奴婢的福气。只是……万贵妃那里……”
她话未说完,朱见深便已明白。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起万贞儿摩挲旧襁褓时的哀戚。
心中终究不忍:“朕知晓你的顾虑,也懂贞儿的苦楚。她丧子之痛未愈,若是知晓此事,怕是又要伤心。”
“这孩子,暂且先藏在这里,对外绝不声张,只让心腹之人照料,等日后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他俯身,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低声道:“就叫你佑樘吧,愿你平安康健,顺遂一生。”
此后,安乐堂成了后宫最隐秘的角落。朱见深每月只会悄悄来两三次,每次都来去匆匆。
从不与纪氏过多停留,更不许宫人议论。他叮嘱心腹宫女:
“好生照料皇子与纪姑娘,若有半点消息泄露,定不轻饶!”
宫女们深知帝王心思,也惧万贵妃的威势,个个谨小慎微,每日按时送水送饭,照料婴儿起居,从不敢多言半句。
纪氏也从未抱怨,每日亲自哺乳、哄睡,闲暇时便抱着孩子,轻声念诵典籍中的字句,安乐堂内虽冷清,却满是安稳的暖意。
昭德宫的万贞儿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时常对着旧襁褓出神,汪直依旧每日侍立殿外,替她隔绝着后宫的纷扰,从未听闻安乐堂的秘密。
柏妃诞下的佑极已是宫中公开的皇长子,备受宠爱,百官时常上表请求册封太子,无人知晓,帝王心中还藏着另一个血脉。
外臣们更是对此毫不知情。朝堂之上,众人或议论边防,或奏请民生,偶尔提及皇嗣,也只围绕着佑极展开。
无人知晓安乐堂中,还有一位皇子正悄然成长。
朱见深将这份秘密深埋心底,一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纪氏与佑樘,一边依旧如常陪伴万贞儿,试图在两份牵挂之间,寻得一份平衡。
安乐堂的窗棂外,秋叶簌簌飘落,襁褓中的佑樘偶尔发出几声咿呀,纪氏便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哼唱着广西家乡的童谣。
这份藏在宫闱深处的母子情,没有隆重的庆典,没有百官的庆贺,却在帝王的深虑与宫人的缄默中,静静延续着,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成化十五年,奉天门广场上,礼乐喧天,仪仗威严。
朱佑极身着太子冕服,在礼官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上丹陛,接过朱见深亲授的册宝。
在百官数月来的反复劝谏下,朱见深终是下诏,立柏贵妃所生的次子朱佑极为太子,这场册封仪式,盛大得震动朝野。
红绸铺地,鼓乐齐鸣,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齐齐跪拜:
“恭贺太子殿下册立,愿殿下康健,大明万代绵长!”
朱见深端坐于御座之上,望着阶下稚气未脱却强装威仪的儿子,脸上满是欣慰。
连日来因平衡后宫与皇嗣的郁结,尽数消散在这片庆贺声中。
陈兴身着绯色兵部尚书朝服,腰佩永兴侯印绶,立于文臣之列。面带笑意,心底早已掀起波澜。
朱佑极早夭!如今大典盛大,帝王欢欣,他却始终悬着一颗心,怕历史的惯性。
他盼着能凭自己的存在改写结局,可历史的厚重感,总让他莫名不安。
册立宴设于乾清宫,觥筹交错间,朱见深拉着陈兴到偏殿,笑道:
“先生,你既通医理,且为太子瞧瞧身子,朕方能安心。”
陈兴正有此意,当即应下。朱佑极被宫人抱来,稚子眉眼灵动,气色红润,看不出半点异常。
陈兴指尖搭在他腕上,凝神探脉。脉象平和有力,无丝毫虚浮或郁结之象;
又仔细观察他的面色、舌苔,询问宫人日常饮食起居,皆无异常。
“陛下放心,太子殿下脉象沉稳,气色康健,并无不妥。” 陈兴收回手,语气诚恳,心中却仍存隐忧:
明明此刻一切安好,可历史的预警如芒在背,他终究不敢全然放下心来。
朱见深闻言大悦,举杯与他共饮:“有先生这句话,朕便彻底安心了!”
宴会上的欢声笑语,仿佛冲淡了陈兴心中的阴霾,可他总觉得,平静之下,暗藏着不可预知的变数。
谁料,册立大典过后两个月,意外突生。
朱佑极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起初只是低热,太医诊断为外感风寒,开了寻常汤药。
可不过三五日,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惊厥不止,名贵药材堆砌如山,却始终无法遏制病情恶化。
朱见深急得彻夜不眠,第一时间传召陈兴入宫。
陈兴赶到柏贵妃宫殿时,殿内药味弥漫,朱佑极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早已没了往日的灵动。
他再次搭脉,只觉脉象紊乱如丝,热毒已侵入心脉,远比寻常急症凶险得多。
“如何?先生,还有办法吗?” 朱见深抓住他的手臂,眼神里满是哀求。
陈兴闭上眼,心中苦涩难言。明明两个月前还康健无损,病势却来得如此迅猛诡异。
纵是他略通医理,也无力回天。“唉…” 他沉声道,“太子热毒攻心,已入膏肓,我……无能为力。”
这话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朱见深。
三日后,当朱佑极的小手彻底失去温度,柏贵妃的哭声撕心裂肺地撞进耳廓时。
朱见深僵立在床边,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望着襁褓中面色青紫、渐渐冰冷的孩子,那双曾盛满喜悦与希冀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垂首肃立的陈兴,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陈先生……你不是说……佑极身体康健,并无不妥吗?”
语气里没有愤怒的斥责,只有无尽的绝望与难以置信,仿佛在质问陈兴,更在质问这无情的命运。
陈兴心头沉甸甸的,无话可答。他能平定边疆烽火,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护不住一个稚子的性命。
“臣有罪……” 除了这三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其他。
朱见深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孩子冰冷的脸颊。
却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收回手,捂住了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是九五之尊,是执掌天下的帝王,可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被悲痛彻底吞噬,毫无半分帝王的威仪。
殿内的烛火摇曳,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柏贵妃的哭声、宫人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悲戚弥漫了整个宫殿。
那些册立大典上的红绸、礼乐、庆贺声,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他想起亲手教佑极识字时,孩子奶声奶气的应答;
想起抱着他在御花园散步时,稚子抓着他胡须的顽劣;
想起陈兴说“太子康健”时,自己满心的安稳……这一切,都随着孩子的夭折,化为泡影。
陈兴听着朱见深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五味杂陈。
百官纷纷上表慰问,宫中的红绸尚未撤去,便已换上素白,一派肃杀。
昭德宫的万贞儿听闻消息,沉默良久,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让汪直多备了些纸钱,悄悄焚化。
同为母亲,她虽与柏贵妃有后宫之别,却也懂这份丧子之痛。
唯有安乐堂,依旧是那片隐秘的角落。纪氏抱着日渐长大的朱佑樘,听闻太子夭折的消息,眼神复杂。
轻轻将孩子搂得更紧。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会给她和佑樘的命运,带来怎样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