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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正名坊外的长街已蜿蜒起人龙。

三百柄黄杨木尺静静躺在长桌上,像三百根未曾点燃的火把,在晨雾中泛着温润的光。

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拄拐的老农,有背着孩子的妇人,也有衣衫褴褛却眼神清亮的流民少年。

他们不再低语徘徊,而是挺直了脊背,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去。

陈砚舟立于案后,素袍净履,神情肃然。

他亲自执笔登记,每一名领尺之人须报姓名、籍贯、所耕之地。

册簿翻过一页又一页,墨迹未干,秩序井然。

忽然,他指尖一顿。

目光落在身旁一名年轻书吏身上。

那人低头抄录,动作娴熟,可每当写到“住址”一栏末尾时,笔尖总在纸面上极轻地点上一点、两点、或三点——短促如蚊足,却规律得反常。

陈砚舟不动声色,缓步绕至其身后,借整理卷册之机,悄然抽出刚登记完的几页细看。

七份记录中,竟有五份带此暗记。

他猛地合上簿册,声音压得极低:“你不是正名坊的人。”

那书吏浑身一僵,笔杆滑落,砸在青砖上发出清脆一响。

韩四娘闻声而来,挥手命人封锁四周。

不多时,书房密室之中,烛火摇曳,赵九龄亲自审问。

起初那人咬牙不语,直到被剥去外袍,露出内衬上绣着的一枚微小篆印——是某州县衙的暗记。

“你是官差?”韩四娘冷笑,“混进来做什么?标记谁?”

书吏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磕在地面,声音颤抖如风中秋叶:“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换一石米……”

他哭出声来,嗓音嘶哑:“三年没拿俸禄了……孩子饿得啃树皮……上司说,只要报十个名字,就能领米回家……说是‘危险分子’,可我看这些人,不过是领了把尺,想量个明白……”

室内寂静如死。

韩四娘怔住,良久未语。

她盯着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忽然转身,从柜中取出半袋糙粮,重重放在他面前。

“你记下的这些人,明天也会给你送米。”她说,声音很轻,却像刀劈开冰层,“因为他们量的不是田,是人心。”

那书吏猛然抬头,眼中泪光闪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消息传入王府深处时,苏锦黎正倚窗而坐,手中握着虞幼窈新编的《听音验重谱》。

她听完禀报,没有动怒,也没有下令追查幕后主使。

只是缓缓起身,唤来柳婉娘。

“拟一道令。”她语气平静,“名为《胥吏赦令》:凡曾参与贪墨、欺民敛财者,若愿退还赃款、揭发上级盘剥实情,可免罪责,并安排进入新政丈田司、赋税稽查处任职。”

她顿了顿,提笔在纸上添上最后一句:

“不问出身,不论过往,只看今日是否肯把手放平。”

令出如风。

短短三日,十七名低阶官吏携账本投诚。

有人交出历年虚报赋额的底册,有人呈上地方豪强勾结税吏的密契。

最惊人者,是一名来自南陵县的仓曹小吏,竟捧出一本紫檀匣封存多年的流水——里面详细记载了沈知白如何以“焚毁私尺”为由,向三十六州县摊派“专项经费”,每年敛银逾万两。

“他不是怕尺。”赵九龄将密账呈上时冷笑,“他是靠烧尺发财。”

苏锦黎静坐良久,指尖轻轻抚过账册边缘。

然后她召来工匠,命其将所有即将焚毁的木尺重新处理——表面依旧朴素无华,内部却用特制药水压印上《民丈图》缩影。

每一寸真实的田界、每一块被侵占的坡地,都被压缩成肉眼难见的纹路,藏于木质纤维之间。

同时,赵九龄已策反刑部一名书办,假意接受沈知白亲信贿赂,许诺在春社祭典的“伪具焚毁仪式”上纵火扩大声势,制造混乱。

但真正流入火盆的油,并非易燃松脂,而是经王府秘调配制的特殊火剂——遇高温即挥发药粉,令灰烬浮现隐纹。

夜深人静,苏锦黎立于库房门前,看着最后一批木尺装箱封缄。

她低声说道:“他们要烧掉我们的规矩?”

风吹动她的衣角,烛火映照出她眸中的冷焰。

“那就让灰烬自己说出真相。”春社祭典当日,天光初破云层,皇城南郊的祭坛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黄土铺地,朱幡猎猎,香烟缭绕中,礼乐声起,百官列立两侧。

沈知白身着紫袍玉带,缓步登台,眉宇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

他展开诏书,声音洪亮:“今有民间妄制尺寸、私量田亩,淆乱法度,动摇国本!此等邪器不除,纲纪何存?”话音落下,台下火盆齐燃,三百柄黄杨木尺被一捆捆投入烈焰之中。

火焰腾空而起,卷着黑灰冲上半空。

人群屏息凝望,却见那浓烟升至丈许高时,竟如墨染宣纸般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方格图案——纵横交错,宛如阡陌相连;更有姓氏标记隐约浮现,似有千百农人之名随风飘荡于天际。

“天书!是天书降世!”

“那是我家祖田的界线……怎么会在这烟里?”

百姓惊呼跪倒,连环甲在身的守卫也仰头怔住,刀尖垂地。

裕王踉跄后退一步,脸色发白,颤声问身旁太监:“这……可是天罚?”

太监低头不语,袖中手指却猛地收紧——那里藏着一片从暗市购来的木尺残片,是他为家中老母偷偷备下的“正名凭证”。

火势渐熄,余烬四散。

韩四娘早已率人潜入城南灰场,蹲伏在焦土之间,一寸寸筛检未燃尽的炭屑。

她的指尖被烫出水泡,仍不停歇。

终于,在一块半焦的尺片背面,她发现了细若游丝的纹路——不是烧痕,而是药水压印后经高温显影的《民丈图》缩影。

她将数十块残片拼接于案上,辅以陈砚舟提供的原始测绘底稿逐一对照,最终复原出一幅完整的“火中图录”。

图上不仅标注了各州县真实田界,更以隐秘编码记录了历年被豪强侵占的土地数目与归属。

苏锦黎亲自验看后,只说了一句:“挂出去。”

翌日清晨,正名坊最高处竖起一方巨幅布帛,《天示真亩》四字铁画银钩,其下便是那幅由灰烬拼成的地图。

旁立木牌,刻着一行字:

“你说它假,它偏偏烧不烂;你说它邪,它只认种地的人。”

消息如野火燎原,三日内传遍七州。

有老农拄杖而来,对着图中自家田界老泪纵横;有书生执笔抄录,称其为“焚不尽的律法”;更有乡绅欲毁图灭迹,却被村民合力拦下——他们第一次明白,手中那把尺,量的是活路,也是尊严。

当夜,王府书房烛火未熄。

苏锦黎独坐案前,窗外雨声骤急,檐下素灯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如碎金浮动。

柳婉娘轻步入内,递上一封无署名的信笺。

纸上仅附一片焦黑尺屑,和一行歪斜小字:

“我烧过三十把尺,今夜第一次觉得自己没脏。”

她久久凝视,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炭化木片,仿佛触到了无数双曾在黑暗中颤抖的手。

良久,她提笔批于纸背,墨迹沉稳有力:

“干净的手,从来不是天生的,是从灰堆里扒出来的。”

笔落之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她眼底深处那一簇不曾熄灭的火光。

这一局,他们赢了表象,却尚未动其根本。

沈知白虽遭重创,朝中仍有党羽盘结;那些藏于幕后的世家权臣,不过暂敛锋芒。

而新政所触之利,远不止一把尺、一亩田。

几日后,北境快马加急送来一批折子,压在了她案头最底层。

她尚未拆阅,只听赵九龄低声禀报:“河东、幽州、云中三地河道已断流月余,地方官奏报‘雨水失调’,百姓掘井取水,深达十余丈仍未见湿土。”

她眉心微蹙,却未多言,只将那几份灾情折子单独抽出,置于灯下。

火光映照封皮上的红印——“加急”二字殷红如血。

窗外雨势更疾,仿佛天地也在积蓄一场不可回避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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