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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针,敲在青瓦上,一声紧似一声。

苏锦黎坐在七王府西厢的暗室里,面前是一张摊开的羊皮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京郊三十六处曾有医隐出没的村落。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沉静,指尖缓缓划过其中一点——黑石沟。

“找到了。”赵九龄推门而入,蓑衣带水,声音压得极低,“老郎中姓陈,原是太医院退下的差役,因一句‘帝王心脉不可测’被逐出宫门。他懂‘脉象绘图’,也肯来。”

苏锦黎抬眼:“人呢?”

“已在明德堂外赁了间药铺,扮作游方郎中,随身带着铜铃、丝线、砚台三样物事。只等听审开启,便可记录。”

她点头,目光落回案上一张空白纸卷。

“那就开始吧。每日皇帝临朝,记其心律;每遇关键词,标其震荡。我要一幅《帝王心音图》——不是为了呈堂证供,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听见恐惧。”

三日后,大朝会重启。

明德堂内香烟袅袅,皇帝端坐龙椅,面色如常,唯有手指偶尔轻扣扶手,节奏紊乱。

东宫太子立于阶下,言辞铿锵,正就户部账目驳斥沈砚前日奏章。

就在此时,藏身于堂外药铺的老郎中闭目凝神,手中细线一端系于院中古槐树干,借地脉感应殿基震动,另一端连着三枚铜铃。

风过檐角,铃声微响,他提笔疾书,将每一次颤动化为长短不一的符号。

当太子第三次提及“春禧宫旧档已毁”时,铜铃骤然连震七下,如急鼓催命。

老郎中眼皮一跳,蘸墨写下:“关键词——春禧宫,心率突增至一百三十,持续十二息。”

随后,御史大夫提及“先皇后体弱多病”,铃音再起,这次是断续颤抖,似泣似诉。

又有人提到“甜豆浆例供减半”,铃声几乎崩断丝线。

一日听审毕,老郎中烧毁记录原稿,仅留一份简图送往王府。

苏锦黎展开一看,纸上横轴为时间,纵轴为心跳强度,几处尖峰赫然标注:先皇后、春禧宫、甜豆浆。

她盯着那几个红点,忽然笑了。

“不是他在撒谎,是他身体记得。哪怕脑子忘了,心还记得谁疼过他。”

当晚,萧澈披着斗篷入宫,名义上是探病,实则袖中藏着一幅卷轴。

他脚步缓慢,咳了几声,由魏箴亲自引至寝殿。

皇帝靠在榻上,神色倦怠。

萧澈恭敬行礼,将手中画卷轻轻置于床边小案:“儿臣近来整理旧档,忽有所悟,特绘此图献上,或可助父皇理清御药开支之变。”

皇帝抬眼,淡淡道:“你也会算账了?”

“儿臣不会算账,只会看图。”萧澈轻声道,“这张图,画的是三十年御药支出。红点处,是病情加重之年。”

他的指尖缓缓滑过纸面,停在永昌三年那一栏——一个刺目的红色峰值。

“这一年,您咳血三次,太医署连递七道危报。”他顿了顿,“也是这一年,东宫詹事府换掉了六名要员,其中包括掌管御药房调度的李通判。”

皇帝的手指微微一动。

萧澈没再说下去,只躬身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烛火映着那幅图,红点像血滴。

许久,皇帝伸手,指尖轻轻触上“永昌三年”四字。

颤抖不止。

宫墙之外,谣言已如野火蔓延。

市井茶肆有人低语:“听说七王爷能听心音,只需一线牵铃,便知君王悲喜真假。”

酒楼小厮传话:“昨儿东宫一位大人服药后吐了,立刻有人问他是真病还是怕被听见心跳。”

连守城军卒都在议论:“莫要提春禧宫,小心夜里铃响。”

赵九龄站在城南钟楼顶,听着底下一条条消息汇入耳中,嘴角微扬。

他早已策反御药房一名小吏,每日定时传出皇帝服药后的反应:呕吐几次、是否失眠、有无梦呓……这些细节,正悄悄填补《心音图》的空白。

而最妙的是——东宫开始内乱了。

有人深夜求见太子,坚称皇帝是在装病试探忠奸;

有人偷偷焚毁旧档,生怕哪天一句闲话被“听心术”捕获;

更有几位亲近幕僚,接连称病不出,似恐祸从口出。

人心一旦生疑,便如裂帛,寸寸难收。

这一夜,苏锦黎立于庭院梧桐下,手中握着刚送来的《心音图》终稿。

图成双轴:上方为朝会议题流转,下方为心跳波动曲线。

二者对照,凡涉先皇后、春禧宫、甜豆浆、拨浪鼓等词,皆现剧烈震荡,近乎失控。

她将图卷起,放入檀木匣中,却未加盖。

“情感能撕开裂缝,”她望着宫城方向,低声自语,“证据才能凿穿城墙。”

但她知道,还差一步。

光有心跳不够,必须有人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出那个没人敢问的问题。

几日后,户部议事厅。

沈砚捧着一叠文书步入大堂,面色平静如常。

堂中诸官谈笑正酣,无人察觉他袖中夹着一本泛黄簿册,封皮无字,内页却有一行行签名与日期——那是历年“御药安全评估”会议的签到记录。

他走到案前,低头整理卷宗,动作从容。

没有人知道,就在昨夜,他曾独自跪在母亲坟前,将这本伪造的签到簿焚去首页,留下残卷。

也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问的那一句话,还未出口。

风穿廊而过,吹动纸页轻响。

沈砚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堂官员,最终落在东宫座席的方向。

他合上文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

“我有一事不明——为何历年的‘御药安全评估’,执笔之人,全是东宫属官?”沈砚话音落下,议事厅内骤然一静。

茶盏悬在半空,热气袅袅升腾,却无人啜饮。

满堂官员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笑意僵在脸上,目光齐刷刷扫向他手中那本泛黄簿册。

封皮无字,纸页微卷,边缘已被岁月啃噬得发毛——可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签名,却是做不得假的笔迹。

“谢元甫”三字赫然列于永昌五年那一栏,墨色沉实,落款日期清晰可辨。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谢元甫是谁?

前东宫詹事、现致仕归乡的老臣,当年一手把持御药房调度的实权人物。

若说他对御药流程了如指掌,没人会怀疑;但若说他以东宫属官身份执笔“安全评估”,等于既是裁判又是选手——这便是赤裸裸的利益勾连。

“沈主事,”户部尚书强笑一声,声音却有些发颤,“你这本子从何而来?怕不是伪造的吧?”

“是不是伪造,验笔迹便可。”沈砚将簿册轻轻放在案上,不争不辩,只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三十年来,每一次御药调整,审查之人皆出自东宫门下?审药的,是管药的亲信;管药的,又听命于储君。那么陛下所服之药,究竟由谁把关?”

他语气温和,问题却如刀出鞘,直刺咽喉。

堂中鸦雀无声。

有几位年长官员额角渗汗,指尖微微发抖。

他们曾参与过那些“例行评估”,彼时不过走个过场,签字画押也不当回事,如今却被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众矢之的。

一名东宫随员猛地站起:“荒谬!你一个小小主事,竟敢质疑先制旧规?来人,收缴伪证!”

差役上前欲夺簿册,沈砚却已悄然合拢,袖手而退。

“原件不在这里。”他淡淡道,“副本已送至都察院、太常寺各一份。若有遗失,自有记录可查。”

消息当晚便传遍京城。

士林哗然。

酒楼茶肆间流传一句话:“审药之人,竟是卖药之主?”更有清流愤慨撰文,《论储权侵御》一出,竟引得数位翰林学士联名附议。

民间议论纷纷,矛头直指东宫逾矩擅权,连带着太子往日“仁厚稳重”的名声也蒙上阴影。

而在这股暗流之上,另一场更轻巧、却更锋利的攻势悄然展开。

三日后清晨,宫墙外传来稚嫩歌声。

“小皇子,穿花衣,躲在柜里听娘啼。

药罐冒烟他不出,爹说乖儿莫多语。

甜豆浆,少半碗,拨浪鼓响哭声断……”

童谣清亮,一字一句随风飘入禁宫高墙。

唱的是谁?

听的是谁?

明眼人都懂。

周怀安站在街角槐树下,袖手而立,目光平静。

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孩童,皆是贫民巷中收留的孤儿,经他亲自教唱,每日辰时准时在此齐声吟诵。

歌词未改,旋律简单,却因反复传唱,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殿内,皇帝正倚榻翻阅奏折,忽闻歌声入耳,脸色骤变。

他猛地坐直,双目圆睁,似见鬼魅。

“关窗!”他嘶声喊道,“快关窗!别让娘听见我说脏话!”

侍从慌忙扑向雕花长窗,铜铃乱响。

可皇帝已陷入混乱,双手抱头,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她……我只是怕……怕那药不对劲……”

魏箴跪伏在侧,手中捧着记事板,指尖微颤。

他含泪写下每一句话——帝王梦呓、情绪失控、对亡母的恐惧与愧疚……一字未删。

他知道,这些文字明日就会出现在赵九龄手中,化作新一轮风暴的引信。

次日清晨,圣旨突降。

“即日起,废除‘调方使’制度,所有御药采购事务归都察院直管;另设‘影阁清算司’,专责彻查三十年财政黑洞及隐匿账目,由七皇子萧澈牵头主办。”

朝野震动。

这是三十年来首次将御药权力剥离东宫掌控,更是首开先例,允许皇子独立主持跨部司级调查机构。

更令人震惊的是,皇帝竟亲自点名萧澈领衔——那个常年病弱、几乎销声匿迹的七皇子,一夜之间握上了足以撼动朝局的利刃。

赵九龄在王府暗室展开最新一期《心音图》,指尖停在昨日深夜那段波形上。

原本平稳的心跳曲线,在童谣响起后猛然拉升,继而出现一次长达三秒的停顿——如同死寂,又似重生。

“不是吓晕了。”他低声说,“是终于不敢骗自己了。”

苏锦黎立于庭院梧桐下,手中火折子点燃了一叠纸稿。

那是她亲手拟定的伪诏底稿,原计划用于逼宫时刻抛出,声称皇帝曾在神志不清时签署过御药改革令。

如今,不必用了。

火焰吞噬字迹,灰烬纷飞如蝶。

她望着宫城方向,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喜意。

“我们没赢。”她低语,“是他终于愿意输了。”

风拂过肩头,带走了最后一缕火星。

而在她看不见的紫宸殿深处,皇帝提笔批阅新任“影阁清算司”副使人选名单,朱笔轻点三人姓名,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苏锦黎转身回屋,翻开刚刚送达的任命抄录。

目光落在副使名单上时,她动作一顿。

其中两人,她认得。

一位曾任林氏家族族学祭酒,十年讲学,受供奉银三千两;另一位曾在林家祖茔修碑立传,获赠良田百亩。

而林氏,正是当年春禧宫案中,唯一幸存并迅速崛起的御药供应商。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那两个名字,眉心微蹙。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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