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我讲了他的十全武功,讲了下江南的奢华,也讲了文字狱的酷烈和马戛尔尼使团来访背后隐藏的盛世危机。讲到乾隆好大喜功、耗费无度时,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嘲弄;而提到文字狱如何钳制思想、株连无数时,他则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
时间对我而言是痛苦的煎熬,对他而言或许只是消磨。一点点过去。我讲了和珅的贪腐,讲了白莲教起义的烽火,讲了嘉庆帝的平庸,讲了道光年间鸦片流入的祸患。
我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疼痛加剧。但我不得不继续。
讲到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吉利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清廷一败涂地,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割地赔款,开口通商。这是千古未有之变局,是华夏沉沦的起点。
当我详细描述英军如何肆虐东南沿海,清军如何腐朽不堪一击,道光帝如何昏聩求和时,那一直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我世界或对清廷负面历史情绪中的老人,第一次出现了明显不同的反应。
他最初听到清廷战败时,脸上似乎有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冰冷快意,仿佛这个压迫了他无比漫长岁月的仇敌终于遭了报应。但当我讲到条约内容,讲到港岛被割占,讲到巨额赔款,讲到五口通商权丧失利权时,他那深陷的眼窝中,那快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悲哀,还有一种被触及了某种更深层禁忌的悸动。
洋人?竟已强悍至此?他沙哑地插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深深的审慎。
我点点头,继续讲述。太平天国席卷半壁江山,曾剃头的湘军崛起,二次鸦片战争,圆明园被焚,太后上台,洋务运动,中日甲午战争,北洋水师灰飞烟灭,马关条约割地赔款。
我的讲述越来越简略,因为体力和精神都接近极限。但我尽可能将清廷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以及民间不断的反抗传递出来。
老人听得极其专注。每当听到清廷吃败仗、割地赔款、内部动荡时,他那骷髅般的脸上虽然肌肉僵硬,但眼神中总会流露出一丝近乎本能的、压抑不住的解恨之色,仿佛这些迟来的苦难,能稍稍慰藉他无尽岁月中积累的怨恨。而当我偶尔提及清廷某次微不足道的胜利或稳定时期,他的眉头便会不易察觉地蹙起,散发出不满的气息。
最后,我讲到了近几年。戊戌变法昙花一现,六君子血溅菜市口。义和团如何以扶清灭洋为口号在北方兴起,如何从被清廷默许利用到后来被残酷镇压。八国联军入侵,京师再度沦陷,太后皇帝西逃,辛丑条约的奇耻大辱
当我说出太后和皇帝如今仍在,清廷虽已摇摇欲坠、形同傀儡,却仍未彻底倒塌时,老人眼中猛地爆射出两道实质般的寒光!
它还不能灭亡?!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一股骤然升腾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滔天恨意!这恨意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瞬间忘记了疼痛,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冰冷刺骨,仿佛连清龙劫散发的淡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他问的是它。而且反应如此激烈。
我心中那个关于他身份和年代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惊胆战。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确认我话语的真伪。过了好半晌,那骇人的恨意才慢慢收敛,重新沉入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他不再追问细节,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再次投注在清龙劫上,仿佛那柄剑才是他唯一的锚点。
洞窟内,只剩下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他那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一段跨越了至少两百年时光的沉重历史,在这地底深渊被寥寥数语勾勒,却仿佛耗尽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语言。
他究竟是谁?为何对清廷,有着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又为何会被囚禁于此,度过这非人的漫长岁月?
所有的疑问,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但我不敢再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位从历史尘埃中走出的活化石,下一步的举动。他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清龙劫,似乎也握着我此刻唯一的生机。
历时长久,我的叙述终于告一段落。声音已然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多日未曾进食,又兼身受重伤,这一番长篇大论几乎耗尽了我最后的气力。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脱臼处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要将我淹没。
那形同骷髅的老者,却似乎对听故事有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渴求。他听完我对清廷近二百六十年兴衰荣辱的粗线条勾勒,深陷的眼窝中光芒幽微闪烁,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你年纪不大,却还有些武功修为。更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柄散发着温暖黄光的清龙劫上,指尖轻轻拂过剑身,你怎么会有清龙劫的?这柄剑,不该流落在外,更不该在一个自称反清之人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把你的来历,也给我说清楚。
我喉头干得冒火,嘴唇早已干裂出血。生死关头,容不得半点迟疑和矫情。我学着他先前饮水的样子,忍着恶心与可能致病的恐惧,艰难地低下头,将脸贴近身下浑浊冰冷的积水,小心地吮吸了一小口。
污水带着土腥和难以言喻的怪味涌入喉咙,刺激得我差点咳嗽起来,但终究缓解了一丝火烧火燎的干渴。我抬起头,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喘了几口粗气,开始讲述我自己的故事。
这一次,我讲得更加详细,也更加坦然。既然他仇视清廷,且实力深不可测,或许这是我唯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