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宇宙的帷幕被粗暴地撕开，又迅速弥合。“星尘号”如同被巨力呕吐出的残渣，剧烈地颠簸着脱离了跃迁状态，出现在一片混乱的空域。
莉安娜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在驾驶座上，眼前一阵发黑。飞船各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金属呻吟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主控台上，刚刚恢复不多的指示灯又熄灭了一大片，能源读数瞬间跌破了百分之十的警戒线，无情地闪烁着红色。
“跃迁引擎过载…冷却系统失效…建议立即关闭。”x0-17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分辨。
“关闭所有非必要系统，维持最低生命保障和基础动力。”莉安娜咬着牙下令，强忍着眩晕感，看向舷窗外。
这里就是“流浪者集市”。
与其说是一个集市，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太空垃圾场和违章建筑群的混合体。
视野所及，是无数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飞船残骸、废弃的空间站模块、甚至是被掏空的小行星，它们被粗糙地焊接、铆接、用高强度复合材料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扭曲、不断蠕动的整体结构。各种颜色的灯光——刺眼的霓虹、昏暗的油灯、闪烁的故障灯——如同寄生藤蔓上的毒菇，毫无规律地点缀在这片钢铁丛林之中，反而更添了几分混乱和破败。
穿梭其中的飞行器更是千奇百怪，从几乎散架的旧时代穿梭艇到经过非法改装的武装货船，它们如同忙碌而暴躁的甲虫，在狭窄且毫无规则的通道间疯狂穿梭，完全无视任何交通规则，不时爆出粗鲁的灯光信号警告和引擎喷射的尾流碰撞。
更远处，一些明显属于不同势力、涂装着狰狞标志的中型护卫舰如同蛰伏的鲨鱼，在集市的边缘缓缓游弋，冷漠地监视着这片无法之地。
空气循环系统勉强过滤着外界涌入的空气，带来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劣质燃料、臭氧、烹饪香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太多不同种族聚集而产生的体味的复杂气味。
这里没有秩序，只有强弱；没有法律，只有价格。
“星尘号”这艘明显遭受重创、几乎失去动力的陌生飞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目光。几艘看起来就像海盗的快艇调整了方向，如同鬣狗般不紧不慢地靠了过来，用扫描射线毫不客气地来回打量。
“我们被锁定了。”莉安娜冷静地报告，手指在武器控制面板上滑动——虽然那上面的选项大部分都是灰色的失效状态。
“…无视他们…寻找可停靠的公共接口…或废弃码头…”x0-17指示道，他的意识正全力维持着飞船最基本的功能，无力应对任何冲突。
莉安娜操控着反应迟钝的飞船，艰难地避开一艘横冲直撞的垃圾运输船，向着集市主体结构边缘一处看起来稍微宽敞、停靠着几艘同样破旧飞船的废弃码头靠拢。那码头像是从一个更大的空间站上撕裂下来的残片，边缘还挂着断裂的线缆和扭曲的金属。
“星尘号”的着陆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颤巍巍地停靠在码头边缘，与旁边一艘覆盖着厚厚油污、船身上布满了弹孔和补丁的货船相比，竟也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引擎熄火，飞船彻底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最低功率运行的微弱嗡鸣。
能源，彻底耗尽了。
莉安娜瘫在驾驶座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短暂的安全并未带来丝毫放松，反而像暴风雨前的平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
“我需要出去。”莉安娜站起身，检查了一下磁轨手枪的能量残余，又从应急箱里翻出几枚高能量压缩口粮和一小袋在大部分星域都能勉强流通的零散贵金属货币——这是她最后的物资，“必须找到能源和零件，至少要让飞船恢复基本动力和防御。”
她看了一眼x0-17那微弱的光点和林小七平静的睡颜。
“守住这里。”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警惕…这里的…一切…”x0-17的回应几乎微不可闻。
莉安娜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气闸门。
集市喧嚣混乱的声浪瞬间涌入，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叫卖、争吵、引擎轰鸣和不知名生物的嘶吼。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
码头区光线昏暗，地面油腻粘脚。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灵穿梭往来，有的包裹在厚重的防护服里，有的则肆无忌惮地展现着布满鳞片或黏液的躯体，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审视、贪婪或纯粹的冷漠。
莉安娜拉低了防护服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将手枪藏在易于拔取的位置，迈步融入了这混乱的人流。
她的目标明确：能源、信息、以及可能存在的医疗物资。
沿途的“店铺”大多就是在船壳或集装箱上开个洞，挂个歪歪扭扭的牌子。出售的物品从明显来路不正的飞船零件、锈迹斑斑的武器、到各种成分可疑的食物和药品，应有尽有。交易方式简单粗暴，大多以物易物或是贵金属结算，偶尔能看到几个装备着强大保镖、接受信用点交易的店铺，显然背景不凡。
莉安娜谨慎地询问了几家看起来规模稍大的零件店和能源店。对方一看到她这副风尘仆仆、明显急需补给的样子，报价都高得离谱，而且眼神闪烁，显然打着别的主意。
“百分之九十纯度的能量晶柱？有，当然有！”一个下巴上留着触须的商人搓着手，眼睛在莉安娜身上逡巡，“不过价格嘛…看你拿什么来换？或者…陪我去喝一杯‘火星胆汁’，我们可以慢慢聊？”
莉安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按在了枪柄上。那商人触须一抖，干笑了两声，悻悻地缩回了他的店铺深处。
连续碰壁让莉安娜的心情愈发沉重。剩下的贵金属根本不够支付哪怕最低限度的能源，更别说那些精密零件的天价了。
难道真的要铤而走险？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悬挂着骷髅或利刃标志的酒吧和情报屋。那里是法外之地中的法外之地，但也可能是唯一能快速获取资源和信息的地方。
就在她犹豫之际，一阵骚动从集市深处传来。
“滚开！臭烘烘的渣滓！别挡着‘屠夫’鲍勃大爷的路！”一个粗鲁沙哑的咆哮声响起，伴随着某种重物拖行的摩擦声和人群惊慌的避让声。
莉安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极其高大肥胖、穿着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皮质围裙的壮汉，正拖着一大捆粗大的、似乎还带着血丝的肉块，蛮横地挤开人群。他秃顶，脑袋两侧却长着浓密的鬃毛，脸上横肉丛生，一只眼睛是冰冷的机械义眼，闪烁着红光。
他拖着的肉块显然来自某种巨大的太空生物，引来了不少贪婪和垂涎的目光，但似乎都畏惧于这壮汉的凶悍，无人敢上前。
“屠夫”鲍勃…莉安娜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她猛地想起，在“锻火兵团”一份关于边境星域的零散情报汇总中，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一个活跃在法外之地的废品回收商和情报贩子，偶尔也干点屠宰的活计，以消息灵通和脾气暴躁着称，但据说交易信誉还算过得去。
一个可能的机会？
莉安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警惕，迎着那壮汉走了过去。
“嘿！说你呢！挡路的铁罐头！”鲍勃的机械义眼瞬间锁定了莉安娜，不耐烦地吼道，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鲍勃先生？”莉安娜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听说你这里能做交易？”
鲍勃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莉安娜，机械义眼发出细微的调焦声。“新面孔？穷鬼？还是麻烦？”他瓮声瓮气地问，毫不客气。
“顾客。”莉安娜纠正道，从怀里掏出那袋所剩无几的贵金属，在手里掂了掂，“需要能源，飞船零件，还有…信息。”
鲍勃瞥了一眼那袋金属，嗤笑一声，露出满口黄牙：“就这点玩意儿？只够买我手里这捆肉的一根骨头！滚蛋吧，别浪费老子时间！”
他作势要走。
“或许…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交易。”莉安娜快速说道，目光扫过他拖着的肉块，“比如，你刚弄到的这头‘虚空鰤’，它的胆囊和神经索，在黑市上价格不菲，但提取需要专业技术和设备，操作不当还会污染整块肉。我可以帮你完美提取，作为交易的定金。”
鲍勃的脚步顿住了。他猛地转回身，机械义眼死死盯住莉安娜，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你懂这个？你是谁？”
“一个懂行的顾客。”莉安娜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成交吗？”
鲍勃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钟，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更加狰狞的表情：“有意思！跟我来！要是搞砸了，老子就把你拆了当零件卖！”
他拖着那巨大的肉块，转向一条更加阴暗偏僻的通道。莉安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由巨大废弃燃料罐改造而成的“店铺”前。罐壁上开了一个门，里面传出浓烈的血腥味、机油味和某种化学药剂的味道。门口挂着几个锈蚀的钩子，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肉屑。
这就是“屠夫”鲍勃的“工作室”兼交易所。
“工具在里面，快点干！”鲍勃将肉块扔在门口一个巨大的金属案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莉安娜没有废话，走进店内。里面更是混乱不堪，各种屠宰工具、机械零件、甚至还有几把能量武器随意堆放。她迅速找到了需要的精密切割和提取工具——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工具保养得相当不错。
她戴上手套，拿起工具，走到案板前。手法精准、稳定、高效，仿佛演练过无数次。锋利的工具轻易地划开坚韧的皮肉，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精准地找到目标器官，完整地分离、取出，放入特定的保存容器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
鲍勃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机械义眼不断闪烁，脸上的表情从怀疑逐渐变成了惊讶，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
“妈的…干得比老子手下的蠢货们漂亮多了…”他嘟囔着。
不到十分钟，莉安娜完成了工作，将装有珍贵生物材料的容器递给鲍勃。“定金。”
鲍勃接过容器检查了一下，满意地哼了一声：“说吧，你想要什么？能源？零件？”
“高纯度能量晶柱，至少四个单位。‘星尘级’侦查舰的通用型能量导管替换件三套，二级结构应力补偿器…”莉安娜报出一串急需的物资清单，最后补充道，“…还有，关于一个坐标的信息。”
她将那个大脑给予的、可能与“摇篮”起源有关的坐标信息，低声告诉了鲍勃。
鲍勃一边听着，一边从乱七八糟的仓库里翻找着莉安娜需要的零件，动作竟然出奇地熟练。
“能源和零件没问题，老子这里刚好有货，算你走运。”他将一堆零件和几个能量晶柱扔到一个袋子里，“至于这个坐标…”
他粗壮的眉头皱了起来，机械义眼闪烁着：“…这地方…邪门得很。靠近那片空域的家伙，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偶尔有回来的，也他妈都疯了，胡言乱语说什么‘倒影’、‘蓝眼睛’之类的屁话。没人知道那儿具体有啥，都说是‘播种者’留下的又一个诅咒之地。你打听这个干嘛？找死？”
“只是好奇。”莉安娜面不改色地接过装物资的袋子，沉甸甸的，让她安心了不少。
“哼，好奇死得快。”鲍勃哼了一声，似乎也不想多管闲事，“东西齐了，两清了。赶紧滚蛋，别他妈给我惹麻烦。”
莉安娜点点头，拎起袋子，转身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鲍勃那冰冷的机械义眼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通道拐角。
获取了急需的物资，但关于坐标的信息却更加令人不安。“倒影”、“蓝眼睛”…这让她莫名想起了x0-17和那种暗蓝色的冰晶。
她加快脚步，必须尽快返回“星尘号”。
然而，就在她即将回到码头区时，两个穿着黑色简陋装甲、戴着遮住面容头盔的身影，突然从阴影中闪出，一前一后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们手中造型古怪、枪口粗大的能量武器，毫不掩饰地对准了她。
“跟我们走一趟，小姐。”其中一个声音经过处理器变形，显得冰冷而嗡鸣，“有人想见见你。”
莉安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摇篮”的追兵？还是“庇护所”的观察者？或者是…集市里其他盯上肥羊的鬣狗？
她握紧了手中的物资袋和藏在衣下的枪柄。
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