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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爷的竹筐摊支在手机店斜对面的老槐树下时,竹篾总泛着新劈竹子的清香。可自打他头七过后,那些黄澄澄的竹筐就变了样——篾条的缝隙里开始渗出暗红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摸上去黏糊糊的,还带着股铁锈味。

“小松,你看那筐子。”我妈端着刚晾好的酸梅汤出来,手指抖得厉害。七月的太阳毒得能晒化柏油,可竹筐上的“血”却没被晒干,反而顺着篾条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风一吹,水洼里竟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活物在呼吸。

我爸蹲在店门口抽烟,烟头烫到手指才猛地回神。他盯着竹筐看了半晌,喉结滚了滚:“前天夜里,听见槐树底下有‘沙沙’声,像有人在编筐。”他往地上啐了口烟丝,“我举着手电筒出去看,明明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影子蹲在筐摊后面,可手电筒一照,就只剩堆竹筐了。”

“别是你眼花了。”我妈往他手里塞了碗酸梅汤,碗沿沾着的水珠滴在地上,瞬间被晒干,“表爷走的时候,竹刀都收进抽屉了,谁还能编?”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往槐树根撒了把糯米——老人们说,糯米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

可糯米刚落地,就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树根的洞里,地上只留下道弯弯的印子,像被竹篾勒过。我爸看得真切,那印子的弧度,和表爷编筐时手指弯出的弧度一模一样。

那天下午,收废品的老李路过竹筐摊,看见最上面那个筐子编得格外精致,拎起来就要往三轮车上扔。“哎!那是表爷的东西!”我爸赶紧喊住他。

老李翻了个白眼:“人都没了,留着当念想?”他的手刚碰到筐沿,突然“嗷”地叫了一声,甩手就把筐子扔了。只见他的手腕上多了道红痕,像被细铁丝勒过,正慢慢往外渗血。红痕的形状很怪,不是直线,而是带着细密的纹路,像竹篾交织的图案。

“邪门了!”老李捂着胳膊骂骂咧咧地走了,三轮车上的废报纸被风吹下来几张,正好盖在那个竹筐上。等我爸跑过去捡报纸时,却发现报纸被竹篾戳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个洞里都卡着根细毛,灰白灰白的,像表爷没剃干净的胡茬。

夜里关店门时,我爸特意绕到槐树下。竹筐摊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他刚要转身,就听见“咔哒”一声,像是竹刀掉在地上的响。紧接着,棚顶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有人在上面爬,瓦片被踩得“咯吱”叫。

“表爷?”我爸壮着胆子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荡开,又被什么东西弹了回来,带着股竹篾的腥气。

棚顶的响动停了。过了会儿,一片瓦突然掉下来,砸在竹筐上,筐子应声裂开,里面滚出个东西——是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表爷总说这是他年轻时在河里捞的,能辟邪。铜钱落地时转了三圈,最后稳稳地立着,正面的“乾隆通宝”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爸捡起铜钱,突然觉得后颈发凉。抬头一看,棚顶的黑影里,好像有个东西正往下探,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双枯瘦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竹屑,正一点点往下够。他吓得后退半步,铜钱却在掌心烫起来,像块烧红的烙铁。

“是您就吱一声。”我爸的声音发颤,掌心的烫意却越来越烈,“张强……您二儿子,他明天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棚顶的瓦片“哗啦”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松了口气。那双手缩了回去,黑影里传来“沙沙”的轻响,像是竹篾摩擦的声音。我爸攥着发烫的铜钱,突然想起表爷编筐时的样子——他总爱把铜钱别在腰间,编到入神时,铜钱就随着动作轻轻撞击竹筐,发出“叮当”的脆响。

表爷那部旧手机还摆在马扎上,屏幕亮得刺眼。我妈说要收起来,我爸却不让:“他还没学会怎么关视频呢。”

表爷走的前三天,确实总来店里问怎么跟二儿子视频。他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按屏幕时总戳不准,急得直拍大腿。“你看这玩意儿,比编竹筐难十倍!”他当时咧着嘴笑,牙床漏着风,“老二说发了工资就给我买新筐,我得跟他说不用,我自己编的结实。”

可现在,那手机总在半夜自己亮起来,屏幕上跳出些乱码,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划。有天凌晨,我爸起夜路过店门口,看见屏幕上突然跳出“钱”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刚成型就被别的乱码盖住了。

“他是想跟老二说钱的事。”我爸蹲在马扎旁,用袖子擦了擦屏幕上的灰。屏幕突然闪了闪,跳出张照片——是表爷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布褂子,手里举着个大竹筐,笑得露出两排白牙。照片下面有行小字:2010年摄于河滩。

我爸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2010年,表爷确实在河滩编过筐,那时候河水还没干,他总说河滩的竹子韧性好。也就是那年,二儿子张强考上大学,表爷编了三个月的筐,才凑够学费。他常说:“竹子得经水泡,人才得经事磨。”

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弹出条短信,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两个字:“在哪?”

我爸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这个号码他认得,是张强的。表爷走那天,张强打了十几个电话过来,我爸没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年不回一次家的侄子开口,更不知道怎么说表爷是在等他电话时,突发心脏病倒在竹筐摊前的。

屏幕上的短信突然开始自己变化,“在哪?”慢慢变成了“筐”,又变成“钱”,最后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家”字。紧接着,手机开始震动,像有人在里面使劲晃,屏幕上的照片突然变了,变成张强小时候骑在表爷脖子上的样子,背景正是这棵老槐树。照片里的张强流着鼻涕,手里攥着半根糖葫芦,表爷的蓝布褂子上沾着糖葫芦的糖渍。

“表爷,他知道错了。”我爸对着手机低声说,声音哽咽,“他昨天托人捎了钱回来,说要把您的筐子都买走,摆在新房里当装饰。”

手机突然不震了,屏幕慢慢暗下去,只剩下照片里的老槐树还亮着。棚顶的瓦片又“咯吱”响了一声,这次听得格外清楚,像有人从棚顶跳了下来,落在竹筐摊后面。

我爸猛地回头,竹筐摊后面黑黢黢的,只有风吹过竹篾的“沙沙”声。可地上的影子却不对劲——他的影子旁边,多了个矮矮的影子,正蹲在地上,像在捡什么东西。

“是您吗?”我爸往前走了两步,那影子突然拉长,变得跟槐树一样高,影子的手垂下来,像两根晃悠的竹篾。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蛛网似的裂痕。我爸赶紧去捡,却发现屏幕上的照片变成了黑白色,表爷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更吓人的是,屏幕裂痕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手机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血珠滚动时,竟留下竹篾状的纹路。

张强是带着媳妇林梅回来的。女人穿着碎花裙,手里拎着个名牌包,站在竹筐摊前皱着眉:“爸编这些东西干啥?占地方不说,还一股子怪味。”她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竹屑,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

话刚说完,她手里的包突然掉在地上,拉链自己开了,里面的化妆品滚出来,摔得粉碎。一支口红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红痕,像道新鲜的血印。女人尖叫一声,指着棚顶:“那上面有东西!”

我爸抬头一看,棚顶的瓦片上,多了几道深褐色的抓痕,像被指甲抠出来的,还在往下掉灰。更吓人的是,那些抓痕正在慢慢变长,朝着林梅的方向延伸。

“你少说两句!”张强把女人往身后拉,脸色发白。他比谁都清楚,表爷最疼他,可他总觉得父亲编筐子丢人,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半年才打一次电话。表爷倒在筐摊前那天,他正在陪林梅挑婚纱。

林梅还在尖叫:“这地方太脏了!快把这些破烂扔了!”她的手刚指向一个竹筐,那筐子突然“咔哒”一声裂开,篾条像活过来似的,突然弹起,缠在她的脚踝上。

“啊!”林梅的脚踝瞬间勒出红痕,她越是挣扎,竹篾缠得越紧,“张强!快拉开!”

张强赶紧去扯竹篾,可那些看似脆弱的竹条却硬得像铁丝。他这才发现,竹篾上沾着的暗红色液体不是别的,而是表爷的血——表爷有严重的静脉曲张,编筐时总爱用竹篾勒住腿缓解酸胀,日子久了,竹筐上难免沾着血痕。

“爸!我错了!”张强终于忍不住喊出来,眼泪混着汗往下淌,“我不该嫌您编筐丢人,不该半年不打一个电话,您放她起来吧!我这就把筐子都收起来,好好保存!”

竹篾突然松了。林梅连滚带爬地躲到手机店门口,抱着胳膊发抖:“这地方太邪门了,我要回去!”

“走啥走?”我爸把张强拉到马扎旁,指着地上的旧手机,“你爸就想跟你说说话,你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他捡起摔碎的手机,试着按了按,屏幕居然亮了,上面跳出段录音,是表爷的声音,含糊不清的:“老二……爸给你攒了三万块……在床板底下……别跟你媳妇吵架……”

录音里还夹杂着编筐的“沙沙”声,还有表爷偶尔的咳嗽声。张强的嘴唇哆嗦着,突然往家的方向跑。我爸和林梅赶紧跟上,到了表爷家的老屋,张强“哐当”一声踹开房门,冲到床前,掀起床板。

床板底下果然有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三万块钱,还有一沓照片,全是张强从小到大的样子。每张背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最近的一张是半年前,背面写着“老二生日,又长一岁了”。最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筐子,旁边写着:“给老二当新房装饰,竹篾要宽点,别扎着人。”

“爸……”张强抱着铁盒子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林梅站在门口,看着那些照片,突然红了眼眶——她终于明白,张强总说“我爸是编筐的,可他手特巧”时,眼里的骄傲不是装的。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有人在用竹刀敲瓦片。我爸抬头一看,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梁上赫然出现几道新的抓痕,比棚顶的更深,边缘还沾着点竹屑。

“他这是高兴呢。”我爸拍了拍张强的肩膀,“你看这抓痕,像不像他编筐时勒出的印子?”

张强抬头看着房梁,突然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小时候我总在梁上掏鸟窝,他就用竹刀敲房梁吓唬我,说再掏就把我绑在筐上浸猪笼。”他抹了把脸,“叔,我们不扔筐子了,我要把它们都带回城里,客厅摆一个,卧室摆一个,就像爸在身边似的。”

房梁上的抓痕突然闪了闪,像有人在点头。

收拾竹筐摊的那天,张强特意穿了件蓝布褂子,像表爷生前常穿的那件。林梅也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帮着把竹筐一个个搬上车。有个smallest的竹筐,编得格外精巧,张强拿起来时,发现里面藏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副磨得发亮的竹刀,刀鞘上刻着个“强”字。竹刀的刀刃上,还留着新鲜的竹屑——表爷走前那天,还在给这副竹刀抛光。

“这是他给你做的。”我爸把竹刀递给张强,“去年冬天他就开始磨竹片了,说要给你做副新的,比你小时候那副结实。他说你在城里总用电脑,手指僵,得练练编筐活络活络。”

张强接过竹刀,刀身突然“嗡”地响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把竹刀插进腰带,突然往棚顶看了一眼——那里的抓痕还在,只是颜色淡了许多,像退了潮的水痕。

“爸,我们走了。”张强对着棚顶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过年我再回来,给您捎瓶好酒,咱爷俩……咱爷俩视频喝。”他说着掏出手机,打开视频通话界面,对着空气晃了晃,“您看,我学会了,到时候您可别忘接。”

棚顶的瓦片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笑。

就在这时,林梅突然指着一个竹筐:“那里面好像有东西。”

众人循声看去,那个渗过“血”的竹筐里,竟隐约有个人影。那影子佝偻着背,手里像在摆弄竹篾,动作缓慢却熟练。张强赶紧跑过去,竹筐却突然翻倒,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片带着体温的蓝布碎片。

“是爸。”张强把布碎片攥在手里,眼眶通红,“他总说,编筐得用心,心到了,筐子就有了魂。”

我爸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竹筐,突然发现每个筐底都有个小小的“强”字。他想起表爷编筐时,总爱在筐底藏个记号,说这样就算筐子散了,也能认得是自家的活计。

收摊时,我爸把表爷的旧手机揣进了兜里。路过槐树根时,他把那枚发烫的铜钱埋了进去,上面盖了层新土。刚埋好,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回头一看,那个smallest的竹筐不知何时滚到了树根旁,筐口正对着铜钱埋下的地方,像在守护着什么。

风一吹,槐树叶“哗啦”作响,像有人在身后说“慢走”。我爸回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拼出个模糊的身影,正蹲在竹筐摊的位置,手里拿着竹刀,一下一下地削着竹片。

他突然明白,表爷从来没离开过。他就在竹筐的纹路里,在旧手机的电流声里,在棚顶的阳光里,在每个惦记他的人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来得及做的告别,都变成了竹篾上的温度,手机里的余电,还有棚顶那道渐渐消失的抓痕,安安静静地守着这片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张强的车开远时,我爸看见后视镜里,那个渗过“血”的竹筐正慢慢摇晃,筐沿上,一枚铜钱闪着微光,像只眼睛,静静地望着车影远去。而槐树下的棚顶上,新的抓痕正在慢慢成形,像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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