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府的临时行在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赵昺略显疲惫的面容。
此前他执意居住的军帐明显已经不能呆下去了,毕竟每日要处理的军政大事是堆积如山,那里根本办理不了公事。
文柳娘与陈老倌见状,倒是开心不已,这位少年官家总是没苦硬吃,他们早就看不惯这一举动。
书房内,赵昺搁下手中那份关于川东户籍与田亩的汇总文书,轻轻揉了揉眉心,一股心力交瘁之感挥之不去。
重整川东全境民生,此事任重道远。
文书上冰冷的数字显示,如今登记在册的汉人百姓,竟只有十五万左右。
这个数目看似庞大,但若撒在川东这般广阔的地域上,便显得稀落可怜,如同星火散于荒野。
须知历来贫瘠的东南之地,那未受战火波及的刺桐一城,生民便不下二十万。
两相对照,蜀地经连年战火蹂躏后的人丁凋零,触目惊心。
面对这般残破局面,赵昺思虑再三,终是下定决心。
将散布各处的百姓,尽数迁聚于重庆府城内。
此城垣高池深,经历代经营,容纳这新增的五万余民户,绰绰有余。
屋舍倒非难事。
先前盘踞于此的元廷官吏,以及那些见风使舵、早已投诚的汉人乡绅,几乎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们名下占据的城宅田产,竟近乎半城之数,而其族中丁口,合计尚不足万。
这些籍没归公的产业,正好能心安理得地分配予新迁之民。
真正的难点,在于“人”。
许多偏居山野的百姓,故土难离。
他们守着那几亩赖以活命的薄田,而田垄之旁,往往便是祖辈埋骨的坟茔。
那不仅是他们的生计,更是他们的根。
如何能说舍弃便舍弃?
更有一些风烛残年的老者,言语间已存死志,宁愿守着祖坟荒田了此残生,也决计不肯挪动半步。
听闻这些禀报,赵昺心中虽有一丝不忍,目光却愈发坚定。
若因一时之仁而任由子民流散,一旦烽烟再起,这些零落的百姓便是待宰羔羊。
血脉断绝,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存人,方是失地复得的根基。
赵昺以铁腕手段推行迁民之策,过程虽不免艰难,终究在强力的推行下初现成效。
真正让他心力交瘁的,并非那些眷恋故土的贫苦百姓,而是另一群人……
那些在元廷治下,因心怀故宋、坚守气节而备受打压,以致家道中落的乡绅与地主。
这些人在元廷统治下不曾折腰,其风骨令人敬仰。
如今王师收复故土,自己却一道政令,将他们被元廷巧取豪夺、后又经自己之手“收归公有”的田产,尽数分给了寻常百姓。
若说他们心中全无芥蒂,自是绝无可能,这些田产昔年本就是人家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
眼下川蜀大局未定,各方矛盾暂且被压制,这些昔日的忠义之士也只是将不满隐忍于心。
一旦局势有变,这股压抑的力量会导向何方,犹未可知。
正思虑间,文柳娘轻步走入书房,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她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小六岁的少年官家眉宇深锁的模样,心中不免一疼,柔声劝道:
“官家,夜深了,早些安歇吧。这儿有碗鸡汤,您趁热用了,便就寝吧。”
“鸡汤?”赵昺闻言眉头下意识一蹙,发出一句反问。
文柳娘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连忙轻声解释:“是那只早已不下蛋的老母鸡。府里的厨娘说了,再不用了,也只能埋掉,甚是可惜。”
赵昺这才尴尬一笑,放下心来。
他节俭已成习惯,加之如今重庆府内囤积的家禽与粮食,需精打细算才能支撑到秋收。
在商路近乎停摆的当下,十几万军民每日的嚼谷都压在他心头,平日里岂敢有丝毫浪费。
他不忍拂了文柳娘的好意,接过汤碗,默默喝了起来。
文柳娘心细如发,借着摇曳的烛光,瞥见那本厚重的百姓户籍册旁,还压着一页写满了乡绅地主名姓的清单。
她平日协助处理账目政务,与这些人没少打交道,只一眼,便知那是哪家哪户的人。
赵昺默默喝着鸡汤,忽然抬起头,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语般轻声道:
“文姑娘,你说……朕若将那几处盐场的营生,交给这些乡绅地主去经营,是否稳妥?”
文柳娘一听,黛眉立刻蹙紧,神色变得极为慎重。
她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官家,此事非同小可。盐铁之利,乃国家命脉所在。”
“自汉武帝时,便行《盐铁论》之策,收山海之利归於官家,旨在‘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
“此乃强干弱枝,巩固国本的基石。”
“数百年来,虽有损益,然盐政官营之根本未变。”
“您若将此重器假手于人,实是开启祸端。”
“您该清楚知晓,日后他们若是歹念生起借此掌控民生要害,积聚财货,其势一成,则尾大不掉,届时恐非百姓、朝廷之福。”
她言语恳切,引经据典,点明了其中的历史渊源与巨大风险。
她何尝不明白官家对那群忠义之士的愧疚之心,但盐政关系社稷安危,绝非用以施恩补偿之法。
赵昺闻言,目光忍不住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时哑口。
文柳娘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心湖,砸得他心乱不已。
见赵昺好似要被说服,可文柳娘太清楚这位少年官家的心性了,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执拗,一旦认准的事,轻易不会回头。
若今夜不能彻底说服他,只怕明日他真会为此事颁下诏令。
想到此处,她唇角紧抿,不自觉地流露出那日在保定府客栈门外般的固执神情,语气带着几分少有的倔强与决然:
“官家,此事万万不可行!”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把话说到根子上:“奴家明白,您均田于民,是出于一片仁心,也是为了快速争取民心、稳固根基。”
“可您是否想过,此举固然让百姓欢欣,却也实实在在地寒了那些原本支持我们的乡绅地主之心?”
“这其中的得失,真的值得吗?”
她向前微微倾身,烛光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跳动:“官家,您莫要忘了昔年岳武穆的旧事。”
“他为何会遭朝内百官那般忌惮,以至于奸相秦桧构陷之时,为他直言求情者寥寥?”
“世人皆知岳家军北伐,一路势如破竹,王师北定中原仿佛指日可待。”
“可岳武穆是如何做的?他每收复一地,便如官家当下这般,力行‘均田’、‘屯田’之策,将土地分予随军百姓和流民。”
“收复之地的百姓自然对他箪食壶浆,踊跃加入岳家军。”
“所有人都清楚跟着他打仗,打赢了就有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如何不奋勇杀敌?”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乃父文天祥的几分锐气,“然而,这些举措,临安的衮衮诸公看在眼里,却是越看越怕。”
“他们怕的,不仅仅是岳武穆的兵权,而是他这套均田的做法。”
“试想一下,若他们真让岳武穆光复了河山,那些已经分到百姓手里的土地,朝廷还能收得回来吗?”
“这套法子,能让在江南拥有万顷良田的他们,不感到心惊胆战吗?”
“他们害怕底下的将领、乃至……乃至怕高宗陛下,都效仿此道,日后不再承认他们手中的地契,不再向他们征收钱粮,将天下田亩牢牢攥在自家手中。”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官家!”
文柳娘说到激动处,胸口微微起伏。
她稳了稳心神,语重心长地做结:“奴家知道,眼下局势艰难,行此权宜之计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请官家务必谨记,待日后收复失地越多,局面稍稳,此策切不可再轻易推行了。”
“治国,终究需要平衡各方,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和乡绅的力量。”
赵昺对文柳娘这难得流露出的激烈情绪与深刻见解,并未动怒。
他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汤碗,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烛光下,他年轻的眼眸里泛着的并非被冒犯的愠怒,而是一丝冷冽与寒光。
随即,他才悠悠吐出一句:“哼,朕那位断了子嗣的祖宗赵构?”
“他有何胆识,敢效仿岳武穆那般磊落光明、真正体恤百姓疾苦的行径?”
“他与秦桧,一唱一和,搞那套所谓的君臣共治,粉饰太平。”
“他们坑害的,又何止是一个岳武穆?”
“那些随他北伐,一心想着直捣黄龙的十万将士呢?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
“后来岳武穆得以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了。可那些一同被辜负、被埋没的北伐儿郎呢?”
“他们的冤屈,谁来昭雪?”
赵昺越说,情绪越是激荡,忍不住一掌按在案几之上,声音也随之提高:
“正是这些人一垮,北伐的脊梁被打断,民心士气尽失。”
“我大宋,才算是真正走上了亡国之路!这非是敌人太强,实是自掘坟墓!”
“朕日后若是收复失地,第一件事就是拔了赵构那高宗那个帝号,把他从大宋天子之中除名!”
“德覆万物,功德盛大,这个帝号他也配?”
文柳娘一时噤声,怔在当场。
她预想了官家可能会反驳,可能会解释,甚至可能不悦,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思路竟是如此……另辟蹊径。
即便,她早已心知肚明这位少年官家对列祖列宗缺乏寻常君王那般近乎神圣的敬畏。
但此刻听他如此直白、甚至带着戾气地评断高宗旧事,甚至要剔除高宗的帝号,内心依旧受到了巨大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