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的真实底蕴与掌控力,也儿吉尼随着李庭望北上陇西,算是切身体会到了皮毛。
初至巩昌,一股无形却厚重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
都元帅府邸,昔日乃是汪氏家族的私邸,如今虽名义上让予李庭望居住并在此处理军政事务。
但府中上下官吏,从掌书记到知印,从值堂官到门吏,十有七八竟都姓汪,或是与汪家姻亲关联紧密之人。
在也儿吉尼看来,这哪里是让位?分明是汪家将李家当作了必须置于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的附庸。
自李庭望入主此府处理政务以来,也儿吉尼冷眼旁观,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处处受制的窘境。
批阅文书,需看汪家籍官吏的脸色;调拨钱粮,流程往往卡在关键节点。若非李家本身在陇西也算根基深厚的大族,恐怕连眼下这表面上的客套都难以维持。
这种客套,也仅仅是表面文章。
毕竟,李庭望不是他那威名赫赫、能让汪家也忌惮三分的兄长李庭芝。
汪家对待他,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安抚、但绝不容其真正掌权的傀儡。
当李庭望试图将自己的一些子侄或李氏亲信安插进诸如粮秣转运、军械库管等要害部门时,所遇阻力之大,远超想象,几乎寸步难行。
“爹!汪家这是把咱当啥了?呼来喝去的奴仆吗?还是他们汪家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看门狗?”
李庭望的长子李宏远怒气冲冲地闯入书房,这般脾性倒是遗传了其父几分混不吝的急躁。
李庭望看着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感到憋屈?本以为归来接任都元帅,是光大门楣、一展抱负的良机。
可现实的冰冷,正如兄长李庭芝临别时那隐晦的提醒——忽必烈将此职扔给他,其目的就是在汪、李这两大陇西汉姓世侯之间埋下钉子,行制衡之道,也绝非要让李家独掌大权之意。
细数巩昌路治下的五府二十七州,各处的达鲁花赤、知府、同知、乃至掌管刑名钱谷的经吏、都事等关键职位。
早已被汪氏族人及其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地占据。
除了李家世代经营、根基牢固的那两府五州之地,汪家尚看在往日情分和实际掌控难度上未曾强行渗透。
其余广袤区域,他李庭望的政令根本出不了这都元帅府。
儿子所言,虽是气话,却戳中了痛处。
可眼见这小子年过而立,还是如此毛躁,口无遮拦,让李庭望又是恼火又是头疼。
府邸之内,定是还有汪家的耳目之人,如此言论若传出去,岂非授人以柄?
思及此,李庭望猛地一拍案几,怒目圆睁,厉声喝斥道:
“放肆!你这混账东西,把你老子、把李家当成了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敢出口,今日若是你大伯在此,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一听提到那位威严深重、治家极严的大伯李庭芝。
李宏远缩了缩脖子,气焰矮了半截,但仍有些不甘地低声嘟囔:“爹,儿子……儿子这也不是瞎说。”
“您看您都上任这么久了,可底下那些官吏,有几个是真心卖您面子的?不都还是看汪家的眼色行事……”
也儿吉尼静立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看出这位李宏远估计是在汪家人那边吃了瘪,这才跑来诉苦。
李庭望余怒未消,顾虑到身旁所站之人,有些话只能回老宅再好好教训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
“滚回宅里去!管好你房里那几个调皮小子。”
“若是他们再气走老子重金请来的西席,看老子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眼见李庭望是真的发怒,李宏远思及自己调皮的小孩,好似能体会到老爹的苦楚。
他拱手抱拳,叹气离开。
李庭望见长子离去,也跟着叹了口气。
勉强平复心绪,他转身对一直静立一旁的也儿吉尼客套地抬手示意:“也儿吉尼将军,请坐。”
也儿吉尼也不推辞,干脆落座。
随即,他直言不讳道:“李元帅,眼下局面,倒也不必过于心急。”
“官家命末将此行随您前来,是为助您在此地成事,我等按部就班,徐徐图之即可。”
李庭望抬眼看着这位气质彪悍的党项汉子,心中却是纠结不已。
那位少年官家摆明是不放心自己,特意派这人来监视他是否有异动。
自家兄长如今还在他的麾下,形同“人质”,他哪里还敢有别的想法?
这少年天子,心性未免也太过谨慎多疑了些!
也儿吉尼见他眼角紧皱,谨慎地望了一眼门口,确认阴影处都是党项亲卫,压低声音道:
“李帅,您不必多想啥,咱们都是武人出身,讲话干脆。官家派末将前来,绝非为了监视您。”
“实是为助您李家在此地厉兵秣马、稳固根基罢了。若官家真不信任您,何至于让您重返这陇西根基之地,执掌都元帅印信?将您困在重庆,岂不更为稳妥?”
心事被直接点破,李庭望脸色有些讪讪,为了掩饰尴尬,他故意扯着嗓门道:
“将军,你莫要胡乱猜测,本帅只是苦恼于处处被汪家掣肘,难以施展拳脚罢了,绝无他意。”
“我家大兄正与官家一同并肩作战,平定川东,我李庭望在此,自当竭尽全力,绝不敢拖了自家兄长的后腿。”
“呵呵!”也儿吉尼轻笑一声,语气依旧客气,“李帅忠心,末将自然知晓。临行之前,官家有几句话,嘱托末将务必转达于您。”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官家言道,汪氏在陇西根深蒂固,与其想着肃清,不如先学着共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汪家只是将这座都元帅府邸让给您住了而已,大小政务,实则仍需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也儿吉尼观察着李庭望的神色,继续转述:“官家亦知,您心中必有不甘。可现实是,汪惟正如今官居秦蜀两地左丞,位高权重,您说到底,仍是他辖下的一名官吏罢了。”
“若您此刻急于安插亲信,争夺权位,动作太大,非但难以成功,反而会授人以柄。”
“末将并非危言耸听,此举很可能逼得汪家寻由头,将手直接伸进您李家目前尚能掌控的那两府五州之地。”
“官家此言,实是给您的忠告。”
李庭望闻言,脸色变了几变,忍不住握紧拳头。
良久,他的目光从也儿吉尼脸上移开,投向窗外,声音干涩地说道:
“也罢!明日本帅便亲自去汪府,给汪左丞……拜个年吧。”
见李庭望终于开窍,也儿吉尼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
他只是恰到好处地赞了一句:“李帅明智,大丈夫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如此,方能为将来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