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骑兵营归来,赵昺并未返回城内,他居住的那顶军帐,依旧设在与步卒营相邻的空地上。
每当夜幕降临,文柳娘与陈老倌处理完官署的日常事务后,总会习惯性地来到此处,与赵昺一同用晚膳。
饭食极为简单,通常是三菜一汤,皆是粗茶淡饭,以素菜为主,佐以米饭,少见荤腥。
城中此前缴获的一些家禽牲畜,赵昺自己舍不得享用,大多下令送到了“同济堂”。
优先供给那里的孤儿寡母、孤寡老人以及正在养伤的兵卒补充营养。
所幸,此番陈老倌前来,不仅带来了粮种,更将赵昺早年在南洋时指导研制出的“酒精”也一并运来。
此物对于清洗、消毒战场上极易溃烂感染的伤口有奇效,但制作极为耗费粮食,大约三斤粮食方能提炼出小小一瓶,可谓异常珍贵。
陈老倌在南洋经营数年,也才小心翼翼积攒下一批,一部分已送往东南刺桐城支援文天祥,剩余部分便全都带来了重庆府。
尽管酒精的提炼原理并不复杂,可在当下百姓口粮尚且紧张的局面下,绝无可能大规模用宝贵的粮食去生产。
因此,城中的郎中们虽对此物的效果欣喜若狂,视为救命良药,使用时却也极为谨慎节省,不敢有丝毫浪费。
每一滴酒精,都可能在关键时刻挽救一名战士的生命。
帐内灯火如豆,三人围坐,虽食无甘味,却在简单的餐食与偶尔关于政务、民情的交谈中,透出一种乱世之中相依为命、共克时艰的淡淡温情。
光复川东的军事行动告一段落,但更为繁重的治理工作才刚刚开始。
文柳娘与陈老倌在赵昺的授意下,全力协助新任知府刘生,共同调度维系川东数十万百姓的生计与秩序。
一切政务皆围绕“备战”这一核心展开。
昔日往来贩运的商贾,因战乱大多已停歇营生,市面萧条。
赵昺下令,将所有关乎民生的关键物资——诸如粮食、布匹、盐铁、药材等——全数收归官有,进行统一调配。
他为此专门设立了一个新机构,命名为“供销堂”,仿照军需配给制度,每七日按户核查人口,定量发放生活必需之物。
以确保在资源短缺的情况下,尽可能公平地维持社会基本运转,并将所有资源优先向军事倾斜。
对外,那些在川东各地发现的、此前被元廷荒废的硫磺、硝石矿洞,以及关系国计民生的盐场,被迅速动员起来。
然而,维持这套体系的运转,需要处理海量琐碎的事务。
“供销堂”每日巨量的物资出入账目必须清晰无误;各地矿场、盐场的工匠、役夫需要详细登记造册,核定工酬;恢复生产的进度需要及时跟进;还有各级衙门的日常公务、刑名钱谷……
千头万绪,细无巨细,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都汇向文柳娘与陈老倌这里。
文柳娘凭借着过人的细心与早年在家中学到的理政知识,主要负责核对账目、制定章程;而陈老倌则利用其走南闯北的经验和人脉,协调物资运输、管理工匠。
两人常常在烛火下忙至深夜,案牍之劳形,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冲锋陷阵。
暮春的川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翻新后的湿润气息。
赵昺在等,耐心地等待着春耕的结束。
这是比任何一场战役都更关乎根基的大事。
那些新募的本地士卒,大多已被暂时遣返归家。
军令很明确:协助家中,全力春耕。
首要之事,便是将分配到手的那份田地进行彻底的开荒整理。
幸而今年冬日雨雪充沛,土地情况颇佳,只待三月中旬,便可将那些来之不易的占城稻种播撒下去。
相较于田间地头的忙碌,几处新近光复城池的防御工事修缮,则显得更为繁重艰苦。
钓鱼城、白帝城、神臂城、夔州……这些昔日的雄关要隘,在元廷治下荒废已久,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无数民夫与兵卒在工匠的指导下,搬运石料,夯土砌墙,号子声日夜不息。
支撑这一切的,是从速哥等元廷勋贵府库中缴获的巨额粮秣。
赵昺更是对拿到土地与粮种的百姓做出了一个让人感到意外却又暖心的决定。
日后只取其中三成纳入官仓,以备不时之需与军前调用,其余七成,悉数留在川东各地的百姓手中。
“无商贾流通,则无税赋可言。既无税赋,官府岂能与民争食?”
这便是他的理由。
战乱方歇、百业待兴的当下,让百姓家中有田、日后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远比府库堆满更为重要。
那些同样缴获而来的古玩朱玉珍器等,在赵昺眼中更是无用之物,除了留下必要金银用来发放百姓工钱与官吏俸禄外。
全部装箱,交由陈老倌的商船队,再次返航运回江南临安等地,设法变卖或置换为蜀地急需的物资。
或许是更多的铁器农具,或许是江南特产的桑苗,或许是军中所需的药材。
这一往一返,加之在江南采办筹措,至少需要两月有余的时光。
赵昺心里清楚,在新的物资储备足以支撑下一阶段行动之前,对蜀地其他地域的征伐,必须停下来。
他站在山城高处,目光掠过脚下正在复苏的土地,掠过远处蜿蜒的江流。
李庭芝悄然来到伫立坡顶的赵昺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但见田间地头,农人弯腰忙碌,远处修缮城池的号子声隐约可闻。
虽依旧带着战后的萧索,却已透出一股久违的、向着生息挣扎的蓬勃力量。
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自己在章广寨立寨屯田七载,深知蜀地因宋元长达数十年的拉锯征战,生产凋敝到了何等地步。
昔日所见,往往是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兵卒更是时刻紧绷,连入睡都不敢卸甲,以防不测。
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与警惕,与眼前这番虽艰辛却充满希望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庭芝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语气中带着由衷的叹服,轻声道:“官家行事,总让老臣……钦佩不已。”
“初时,老臣以为您会挟连胜之威,继续征伐蜀地,未料您竟能体恤民情,果断暂停兵戈,将此番心力尽数投入生息安抚之中。”
赵昺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身旁这位在蜀地经营多年、深知民生多艰的老将,连连摆手。
“老将军过誉了。此事无关乎远见,实乃当下最要紧、最务实之举。”
“若后方不稳,民心浮动,便妄动干戈,那朕岂非蠢不可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朕还是懂的。”
“呵呵!”李庭芝轻笑一声,却并未附和赵昺的自谦,而是目光深邃地继续说道:
“老臣所钦佩的,并不仅是暂停兵伐的决断。更是您设立那‘同济堂’与‘供销堂’的巧妙布局。”
“此二策,一者收容孤寡、安置伤兵流民,使弱者有所依;一者统管物资、按需配给,杜绝豪强囤积、奸商牟利之举。”
“此二策,最大遏制住战后百姓的基本公允,防患于未然,将诸多可能引发动荡的暗流提前疏导、化解。”
他的评价并非虚言。
在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上,秩序的重建远比攻占城池更为复杂艰难。
赵昺对李庭芝的赞许并未表现出丝毫欣然,反而眉头锁得更紧。
“难啊,老将军。”他远眺着嘉陵江蜿蜒的河道,“立智理威此人,虽疏于临阵机变,军略非其所长,可能坐镇一方,也绝非庸碌无能之辈。”
“一旦我等据守川东、易帜抗元的消息彻底传到他耳中,他必会意识到事态严重,到时其自会寻求汪家的帮助。”
听到“汪家”二字,一旁的李庭芝内心一凛。对于这个盘踞陇西、与他渊源极深的庞然大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深藏的獠牙与恐怖的底蕴。
赵昺似乎能感受到身旁老将瞬间绷紧的气息,继续道:“老将军先前说汪家实力今非昔比,朕信。”
“然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汪家这头雄踞西北数十年的霸主,并非将死,只是暂时蛰伏的暮年野兽。”
“它或许不复当年横扫千军之勇,可一旦被惊动,感受到威胁,再次露出獠牙时……”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庭芝,未尽之语已然明晰。
那必将是一场接一场,不死不休的腥风血雨。他们此刻在川东所做的一切建设与安抚,都将在那时面临最残酷的考验。
李庭芝默然,眼前的田园春光,似乎一下被记忆中来自西北的狂沙与铁蹄所笼罩。
他深知,赵昺的担忧,绝非危言耸听。
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