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菲的目光投向虚空,开始自顾自地诉说,沉浸在那段被“剧本”覆盖前、或许更为真实的创伤回忆里:
“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女儿,是因为没办法。政策卡在那里,如果生二胎,他们都会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
“所以他们恨我……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为什么占了这个唯一的名额?”
“我从小就知道,我必须非常、非常优秀。我要能给他们挣面子,证明自己不比任何男孩差,证明就算是个女儿,也能光宗耀祖。”
“可我后来才看懂……我越优秀,他们眼里的遗憾和……恨意,就越深。
他们会在背后说:‘菲菲这么出色,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所以他们对我也更严厉。他们不关心我开不开心,累不累,有没有朋友……他们只盯着我的成绩单,我的奖状,我能不能在亲戚面前让他们扬眉吐气。”
“我最叛逆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他不一样,在他眼里,我不是‘宋家的女儿’,不是‘炫耀的工具’,我就是宋菲,是一个活生生、会哭会笑的人。”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痛苦,双手无意识地抓住头发:
“……可他出车祸死了!前一天还好好的,说好了第二天见……怎么就突然没了?!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大口喘着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
“我上一世……甚至因为他,去做了绝育手术。我想,再也不会有一个人那样爱我了,那我就为他守一辈子,干干净净的。”
林楠适时地,用一种近乎催眠般的轻柔声音问:“那后来……为什么后悔了?又找了……‘林楠’呢?”
他知道,这才是原主故事的起点。
宋菲的表情变得迷茫而困惑,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的、过去的自己:
“就是……后悔了。人没办法理解之前的自己。年纪大了些,时间久了……那种激烈的感觉褪去,现实的无聊和孤独漫上来,我就……自然而然地后悔了。”
“我后来想,我可能也不是真的爱他这个人……我是爱他眼里能看到‘我’,那个被父母无视的、真正的‘我’。”
“我知道自己做了手术,情况特殊,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不可能。只能找‘林楠’这种……有所求的。各取所需,我觉得很公平。”
“可我爸妈不清楚我的情况,自然不理解……他们觉得我疯了,丢尽了他们的脸。”
林楠知道结果——上一世,宋家父母最终妥协了。
但宋菲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锥,凿开了表象:
“他们最后……是彻底放弃我了。”
宋菲喃喃道,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认命的麻木,“给了资源,安排了婚姻,就像完成一个任务。之后……就再也不想管我了。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都不重要了。只要别再去麻烦他们,别让他们再丢脸。”
林楠:“……”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嗡鸣着串联起来。
如果宋家父母真的深爱女儿,上一世,原主真的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冷落、背叛宋菲大半生,而岳家毫无实质性的干预和撑腰吗?
如果宋家父母真的把女儿当作心头肉,这一世,会仅仅因为赌气、观念不合,就真的对陷入热恋、继而与家里决裂的女儿不闻不问,直到她崩溃入院才出现吗?
而眼下,移民逃离,将精神崩溃的女儿连同麻烦一并“打包”交给一个明显居心叵测的男人……这哪里是绝望母亲的无奈之举?
这分明是……终于找到机会,卸下一个承载了他们多年失望与耻辱的“负资产”。
真相,往往比任何编造的剧本都更加刺骨。
林楠脑海中不自觉的反复回放着宋家父母当初找上门的那一幕。
是了,当时宋菲刚出事,昏迷入院,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
宋家父母红着眼睛找来,愤怒、悲痛、质问,每一分情绪都真实可感。
而他是怎么应对的?
冷静、条理清晰,将孙浩如何挑拨、宋菲如何疑心、直至最后冲动决定的过程一一摊开。
没有推诿,但也没多揽半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然后呢?
宋母哭了,宋父重重叹气。
他们愤怒,他们难过,但最后,竟然拉着他的手,哑着嗓子说:“小林……这事儿,确实不能全怪你。是我们菲菲……太糊涂,太让人不省心。”
他们甚至没有过多纠缠财产或补偿,只是疲惫又坚决地带走了宋菲。
当时他只觉得,这对父母或许固执,但起码讲道理,明是非,不胡搅蛮缠。
在那种情况下,这几乎是难能可贵的“体面”。
可现在,结合宋菲那句冰冷彻骨的“他们恨我”,再回头看这份“体面”……
林楠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是不是……太通情达理了些?
一个真正将女儿视为心头肉、爱之深责之切的父母,在那种情况下,迁怒才是本能。
他们会像护崽的猛兽,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所有可能伤害了孩子的人撕咬一遍再说。
哪怕事后冷静下来知道理亏,但在情绪爆发的顶点,歇斯底里、痛哭咒骂、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那才是一个被“失去”的恐惧攥住心脏的父母,最真实、最狼狈,也最符合人性的反应。
可宋家父母没有。
他们迅速地接受了“逻辑”,快速地划清了“责任”,然后接走了这个“麻烦”。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林楠看着眼前形容枯槁、逻辑混乱却又在最深处透出无尽苍凉的宋菲,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沉闷的东西堵住了,不剧烈,却让人呼吸不畅。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我可以负责你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直到你……好转,或者有个确切的结果。你不用……也不必再去跟孙浩那种烂到根子里的人有任何纠缠。”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宋菲有些茫然的眼睛,语气清晰:“我先声明,这不是旧情难忘,更不是补偿。你别瞎琢磨那些剧本里的桥段。”
他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你爸妈那番操作,实在……惨得有点碍眼,叫我不痛快。我图个自己心里清净。”
他最后看着她,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告诫的意味:
“有句话叫‘天助自助者’。别人能给的帮助有限,路终究要自己走。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或许无望的期望,“你自己,得快点好起来。”
这番话,像一阵并不温暖、却足够清晰的风,吹散了宋菲眼前一些混沌的迷雾。
她木然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林楠,那里面疯狂偏执的光褪去了一些,属于“宋菲”本身的、被重重创伤覆盖的茫然与脆弱短暂地浮现出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很久,才吐出两个干涩却清晰的音节:
“谢谢。”
林楠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轻轻摆了摆手,步履平稳地朝病房外走去,没有回头。
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支付金钱,给出一个不至于堕入更黑暗深渊的选择,再说一句或许无用的告诫。
实在算不得什么。
而病房内,宋菲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长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的、几乎被自己呼吸声掩盖的叹息,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抱歉……”
抱歉我如此糟糕,如此不堪,像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
抱歉我曾那般自以为是,将臆想当作现实,用扭曲的付出来绑架他人,最终演变成一场无人受益的灾难。
抱歉我真的太累了,做不到你最后那句“快点好起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