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使节的尸体被抬出偏殿后,金殿内外重归寂静。沈知微回到丹墀西侧暖阁,袖口那抹血迹已被换下的素绢裹住,只余一点暗痕渗在布角。她站在帘后,目光落在殿中尚未撤去的太子座案上。
今日是裴昭衍首次独立主持朝会。
晨钟响罢,文武列班。太子从东阶步入,身姿挺直,神情沉稳。他没有看沈知微的方向,径直落座。礼部官员宣读议程,第一条便是户部侍郎的紧急奏报。
“南境三州推行‘寒门联姻策’以来,世家大族多有不满。近日已有七家拒缴秋赋,声称新政乱纲常、毁礼法,请求暂缓施行。”
话音落下,几名老臣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暖阁方向,似在等她开口。
沈知微不动。
她指尖轻压案沿,只向太傅递了个眼神。那人立于文官前列,须发半白,神色肃然。见状,他侧身靠近太子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裴昭衍听完,缓缓起身。
“《贞观律疏》有载:政令既出,非灾异不得轻改。今无天灾,无人祸,仅因私怨便抗旨不遵,是何道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殿角。
“赋税为国本,拒缴即是违律。着地方官按律追缴,并查牵头煽动者,交御史台问罪。另派钦差前往宣谕新政要义,明示利害,不得再起纷争。”
满殿默然。
户部侍郎低头退下。那些原本想附议的老臣,此刻皆闭口不言。有人轻抚胡须,有人低头看靴尖,再无人提出异议。
沈知微垂眸,唇角微动。
第二项议程由兵部提出。北疆军屯粮仓昨夜失火,烧毁存粮三千石,守将急报朝廷,请示处置办法。
一名武将当即出列:“边军重地竟遭纵火,必有内鬼勾结外敌!请即刻拘押当地主将,彻查其党羽,以防生乱。”
立刻有人反对:“未查明原因便拿人,恐伤忠良之心。若只是意外走水,岂不让将士寒心?”
争论渐起,矛头直指太子决断。
沈知微依旧未语。她手中握着一支玉如意,原是前朝旧物,质地温润。此刻她将如意轻轻转向东方——那是她与太傅约定的暗号,意为“慎刑”。
太傅会意,低声道:“火因未明,不宜兴大狱。昔年太宗遇此类事,皆先遣使察情,再定赏罚。”
裴昭衍点头,随即起身环视群臣。
“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即日赴北疆,会同边帅彻查起火缘由。若确系蓄意纵火,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办;若仅为意外,则抚恤将士,重建仓廪。期间边军粮饷由户部调拨,不得延误。”
此令一出,殿中气氛骤松。
几位年轻官员交换眼神,面露赞许。那名主张抓人的武将虽皱眉,却也未再争辩。治国有法度,执法需分明。太子这一决,宽严得当,无可挑剔。
第三项议程来自礼部。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臣颤巍巍出列:“启禀殿下,女子科举虽已举行,但三名甲等女子皆为庶民出身,依祖制,女子不得入仕。若录入吏部备案,恐开乱纲之先例,还望三思。”
他言语含刺,眼角余光扫向暖阁。
沈知微眸光一冷。
但她仍不出声。
这是太子必须独自跨过的坎。
太傅轻咳两声,上前一步:“《周礼》有言:唯才是举,不分男女。今皇后设女子科举,三人皆凭真才实学脱颖而出。若弃之不用,岂非失信于天下?且新政之要,在破陈规、开新路。若一味拘泥祖训,何谈振兴?”
老臣脸色涨红,还想反驳。
裴昭衍已站起。
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坚定:“尔等若只知背诵祖训,不知顺应时势,何以称辅弼之臣?新政推行,不能因一句‘祖制无先例’便止步不前。即日起,三名女科进士入职翰林院修书局,三年考绩优异者,可升任六品以下职官。”
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几名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带头拱手:“殿下英明!”
这声音像一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更多人陆续附和,声音由弱变强,终成一片称颂。
沈知微终于笑了。
不是那种温婉的笑,而是真正从心底浮上的笑意。她看着丹墀上的少年,那个曾躲在她身后不敢抬头的孩子,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掷地有声。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退下。
裴昭衍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案前,翻开堆积的奏章,提笔批阅。墨迹工整,条理清晰,每一道朱批都写得果断有力。
太傅走到暖阁前,躬身行礼:“殿下今日所断,皆合古训而应时变,老臣欣慰。”
沈知微点头:“有您在旁辅佐,我才放心。”
老人叹了一声:“太子聪慧,只需稍加引导。倒是您……这些年来操劳过度,该歇一歇了。”
她没接这话,只望着殿中专注的身影。
阳光透过高窗斜照进来,落在太子肩头。他翻动奏章的手很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这时,一名小黄门快步走来,低声禀报:“启禀娘娘,偏殿验尸已有结果——使节口中藏有毒囊,咬破即死。尸身无挣扎痕迹,应是早有准备。”
沈知微眼神一凝。
她想起那人最后跪伏的姿态,想起那份被血染过的和谈书,想起副使之子被扣在京中的消息。
这不是普通的自杀。
这是一个计划的一部分。
但她没有动。
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太子刚刚立威,朝局初稳,若此时掀起风波,只会让人心浮动。
她转身走向殿门,脚步轻缓。
经过丹墀时,裴昭衍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那一眼中,有依赖,有敬重,也有成长后的独立。
她走出主殿,步入宫道。
风从廊下吹过,卷起一角裙摆。远处传来鼓乐声,是礼官在为明日的朝贺仪式做准备。
她停下脚步,抬手摸了摸左腕内侧的旧伤。那里有一道浅疤,是重生初期被人推下台阶留下的。这些年它一直都在,偶尔阴雨天会隐隐作痛。
如今却不疼了。
她收回手,继续前行。
拐过月华门时,迎面走来一名内侍,捧着一份刚誊抄好的文书。
“娘娘,这是今日朝议记录,请您过目。”
她接过,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太子监国,裁决三事:一、拒缴赋税者依法追责;二、北疆失火案遣使彻查;三、女科进士入仕,开启新政先河。”
她看完,合上册子。
“送去东宫吧。”她说,“让太子亲自校对。”
内侍领命而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东宫方向。那里灯火已亮,窗纸上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她回头。
一名禁军统领奔至面前,单膝跪地:“启禀娘娘!北疆急报——右佥都御史昨夜抵达军营,今晨发现守将失踪,粮仓地下挖出大量火油残迹,疑为蓄意纵火!另有密信截获,指向晋阳王氏!”
沈知微瞳孔微缩。
她盯着那张写着“晋阳王氏”的纸条,指尖慢慢收紧。
晋阳王氏……就是当年科举舞弊案中,主考官私下会面的那个家族。
也是北狄使团试图联络的世家之一。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
暮色四合,星辰初现。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铸一般:
“把太子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