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老井还在冒着凉气,井绳在辘轳上缠了三圈,绳头垂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波纹。老张蹲在井边,手里攥着块粗布,正一点点擦着井绳上的泥垢。
“这绳结可不是随便打的。”他抬头冲围观的年轻人笑,指了指绳上间隔均匀的疙瘩,“隔三尺一个‘平安结’,五尺一个‘防滑结’,当年我爹教我时说,井绳上的结,是给老天爷看的——告诉它,咱打水的人心诚,懂规矩。”
井绳是粗麻编的,深褐色,摸上去糙得硌手,那些结却打得紧实,像长在绳上的瘤子。老张解开最底下的结,露出里面的棉线芯:“这里头藏着玄机呢。”线芯是五彩的,红、黄、蓝、白、黑,“老辈说,五色线能镇住井里的‘东西’,其实啊,是怕绳子磨断——棉线芯能增加韧性,比纯麻绳多撑三年。”
有个小伙子伸手想拽井绳,被老张拦住:“慢着,得顺着劲儿。”他握住辘轳把手,轻轻一压,井绳带着“哗啦啦”的声响往下滑,“这辘轳轴里抹了桐油,得顺着它转,硬拽会伤轴。你看这把手,磨得比鹅卵石还光,是我爷俩磨出来的,他左手我右手,手印都嵌进去了。”
说话间,水桶已经沉到井底,老张猛地一拽,绳结“咔嗒”卡在辘轳槽里,借着惯性往上提。“这叫‘借力’,”他喘了口气,“老井深,全靠这绳结卡槽,省一半力气。当年我娘总说,男人家打水,得会跟井绳‘商量’,它顺了,水就满;它犟了,桶底就漏。”
水桶露出井口时,水晃出大半,老张却不恼,指着桶底的豁口笑:“这是去年冬天冻裂的,故意没补。井里的水有股劲儿,太满了反而拎不动,留个豁口,刚好够一家人喝。”他把水倒进缸里,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气泡,“这水泡才金贵呢,是井底的泉眼冒的,喝着带点甜。”
年轻人发现井绳的结数正好是十二,老张说那是按月份算的:“正月的结最大,因为过年要洗的东西多;六月的结最松,天热,井绳容易胀,得松着点透气。”他数着绳结给人看,“你瞧这七月的结,旁边还缠着根红绳,那年我闺女出生,我娘缠的,说给井水报个喜。”
井壁上长满了青苔,老张用竹竿刮下一点:“这苔鲜不能除,它们是井的‘舌头’,天要下雨就变绿,天旱就发黄,比天气预报准。”他又指着井沿的磨痕,“这是一代代人跪出来的,以前女人家打水矮,得跪着才够得着绳。”
有个姑娘好奇地问:“张叔,这井绳换过吗?”
老张摸了摸最上面的结,眼神软下来:“换过三次芯,外层的麻绳补了又补。但这结没换过,我爹打的结还在最底下,我接的结在中间,上个月我儿子刚续了个新结在顶上。”他拽了拽绳子,整根井绳像条长蛇,带着三代人的手温,在辘轳上缓缓转动。
日头爬到头顶时,老张把井绳重新缠好,在辘轳上盖了块木板:“中午井要‘歇晌’,别打扰它。”他拍了拍井绳,“它呀,跟咱过日子一样,得有张有弛,该紧时紧,该松时松。”
木板盖上的瞬间,井里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谁在底下应了句。年轻人看着那根盘在辘轳上的井绳,忽然懂了——那些结,哪里是给老天爷看的,分明是一辈辈人把日子的分量,都系在了这根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