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清晨是在刺骨的寒意和稀薄的米粥香气中到来的。
营地的秩序已然确立。数千流民排成长队,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破碗陶罐,眼巴巴地望着营地中央那几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负责分粥的士兵脸色严肃,手持长勺,严格按照“出力多者厚,老弱者亦有一口”的不成文规定,将粘稠程度不一的糊状食物舀入伸过来的容器中。没有人敢喧哗哄抢,周围站着维持秩序的军士,眼神凌厉,足以让任何一点骚动苗头熄灭于无形。
吕布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下巡视营地。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高大的身形和久居上位的气势,依旧让所过之处的流民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看到窝棚区里,一些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用分到的温热米粥喂养孩子和老人;看到壮劳力们吃完自己那份后,不用过多催促,便自发地拿起工具,走向昨日未清理完毕的瓦砾堆;也看到高顺安排的“预备营”少年们,正跟着几名老兵学习如何捆扎木材,动作虽显笨拙,神情却异常认真。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这井然有序的背后,是巨大的物资消耗和如履薄冰的管理。
一名文吏模样的人小跑着来到吕布身边,他是从安邑跟随而来的书佐之一,负责协助管理流民名册和物资分发记录。
“将军,”书佐低声禀报,“昨日又新收拢流民一百三十七口,均已初步登记造册。剔除明显老弱病残无力劳作、以及形迹可疑者,目前实际能参与营建者,约三千五百人。”
吕布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扫视着营地:“可疑者?细说。”
“有三人,自称是弘农逃难来的农户,但手脚细嫩,不似常年劳作之人,且口音略有差异,对弘农农事问答支吾。高将军已下令将三人单独看管,详加讯问。”书佐回道。
“嗯,伯平处置得当。”吕布并不意外。这么大动静,周边势力若不派人来窥探,反倒不正常了。“继续甄别,宁严勿纵。但也莫要冤枉了真正逃难之人。”
“诺。”
正说着,前方流民队伍末尾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瘦骨嶙峋的男子在接过粥碗时,手一软,陶碗差点摔在地上,幸亏旁边的士兵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男子连连道歉,脸色惶恐。
吕布走了过去。那男子见吕布过来,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无妨。”吕布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颤抖不止、布满冻疮的手上,又看了看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你是何时到的?从何处来?”
男子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关中西府口音:“回…回将军话…小人是…是三日前到的…从…从京兆尹那边逃过来的…”
京兆尹?那是长安三辅的核心区域。
“长安情况如何?”吕布看似随意地问道,同时示意士兵再给这人加半勺稠粥。
那男子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碗,声音依旧发颤:“乱…乱得很…李大司马和郭将军…他们…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城里天天杀人…抢粮…没吃的了…树皮都啃光了…好多人都往外逃…路上…路上都是死人…”
他的话语断续,却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景象。李傕郭汜的内斗已经彻底失控,从争权夺利演变成了殃及整个关中地区的灾难。
旁边另一个刚领到粥的老妇人也插嘴道,带着哭腔:“是啊将军…没法活了…那些兵比土匪还狠…见什么抢什么…我那儿子…就是不肯交出口粮…被他们…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她说着便哽咽起来。
“听说…听说河东这边,吕将军这里…有活路…能吃饱饭…我们就拼死过来了…”又一个稍显年轻的流民补充道,脸上带着一丝逃出生天的庆幸,却又对未来充满迷茫。
吕布沉默地听着。这些来自最底层、用双脚丈量过死亡之地的人带来的消息,远比任何一份精致的军情简报更真实,也更残酷。
李郭内斗,关中糜烂。这对他而言,既是坏消息,也是“好消息”。坏在是灾难,好在持续的内耗将极大削弱关中集团的力量,使其短期内根本无法东顾,为他经营洛阳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同时,源源不断的流民,虽然消耗粮食,但也是宝贵的人力资源,更是未来的人口根基。
“安心在这里干活,有我吕布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们。”吕布对那几个流民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那几人顿时千恩万谢。
吕布转身离开,对跟在身后的书佐吩咐:“记录一下。从关中来的流民,单独标记一类。若有曾是工匠、识字、或有一技之长者,另行登记上报。”
“诺。”
巡视完粥棚,吕布又走向医官所在的区域。几个临时搭建的草棚里,躺着数十名病患,多是风寒腹泻,也有个别是清理废墟时受了伤。随军医官和几名略懂草药的流民妇人正忙得脚不沾地。药材短缺,只能用些最简单的方子勉力支撑。贾诩从安邑调配的医药还在路上。
吕布没有进去添乱,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民生多艰,活下去是第一步,而医疗是活下去的重要保障。他记下了这里急需支援的情况。
当他走到正在清理的废墟区域时,看到一群流民正围着一处特别顽固的残垣断壁发愁。那似乎是一段倒塌的府库墙壁,异常厚重,普通工具难以撼动。
吕布示意众人散开。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结构,指了指几个关键受力点。
“从这里,用撬棍同时发力。”他沉声道,“听我口令。”
流民们将信将疑,但还是依言将几根粗大的木棍插入他指定的石缝中。
“一、二、三——用力!”
伴随着吕布的口令,十余名精壮汉子同时吼叫着发力。只听“嘎吱”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那块巨大的墙体竟然真的被缓缓撬动,最终轰然一声滚落一旁,露出了后面的空间。
流民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看向吕布的目光除了敬畏,更多了几分信服。这位将军不仅能给他们饭吃,似乎还懂得如何高效地做事。
吕布面色平静。这只是最基本的力学应用,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已是了不得的“技巧”。他意识到,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或许不仅仅体现在战略和科技上,这些细微处的效率提升,同样能积少成多。
整个上午,吕布就这样在营地各处行走,观察,询问,偶尔下达一些具体的指令。他没有发表什么激动人心的演讲,只是用最务实的方式,解决着一个又一个具体而微的问题。
流民们最初对他的恐惧,渐渐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敬畏于他的威势,感激于他的活命之恩,信服于他的能力,也隐隐期待着在他手下,能在这片废墟上,真正重建起一个可以安居的家园。
直到正午时分,一骑快马从东面疾驰而来,带来了安邑贾诩的紧急书信。
吕布拆开蜡封,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将书信收起,对左右道:“传令,午后召集伯平及各营主事,军帐议事。”
新的变化来了。而这,正是乱世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