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这样的“噩梦”,便成了日常。
白天,戍堡四周一片寂静,连只鸟都看不到。
但只要一到晚上,那些“鬼影”就会如期而至。
有时,宋军会用浸了油的火箭,点燃城头的箭楼。
有时,会趁着巡逻队换防的间隙,用神臂弓,精准地狙杀城墙上的哨兵。
威力巨大的弩箭,总能悄无声息地,从百步之外,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最折磨人的,是宋军那种猫戏老鼠般的骚扰,他们会用几个人,在堡外弄出很大的动静,敲锣打鼓,大声叫骂,引得堡内金兵一阵鸡飞狗跳。
可当金兵们全副武装地冲上城头时,外面又变得空无一人。如此反复,一夜数次,让人根本无法入睡。
短短十几天,黑风堡的士气,便低落到了极点。
疲于奔命,夜不能寐,每一个士兵,都顶着一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们的神经,像一根被拉到了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惊慌失措。
白天的死寂,比夜晚的骚扰,更让人恐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鬼影”,此刻正躲在哪一丛及膝的荒草后面,用冰冷的目光,窥伺着你。
你也不知道,下一支致命的弩箭,会在何时,从哪个方向,射向你的咽喉。
完颜石头看着身边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轻新兵,如今一个个变得如同惊弓之鸟。
那个叫完颜小狼的,曾经叫嚣着要砍一百个南朝人脑袋的少年,现在连晚上起夜,都得拉着三五个人作伴。
他的手,总是神经质地握着刀柄,听到一点异响,就会吓得跳起来。
从上京空降来的猛安也不再叫骂了,整日阴沉着脸,躲在自己的营房里,谁也不见。
他几次派人去辽阳府城求援,派出去的三拨信使,都有去无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天黄昏,完颜石头正靠在墙角,啃着一块已经发硬的黑馒头。
他看到完颜小狼正和一个同伴,哆哆嗦嗦地走向城墙的哨位,准备接替上一班的岗哨。
突然,一阵熟悉的、令人牙酸的破空声响起!
“咻!”
走在前面的那个士兵,身体猛地一僵,一支弩箭,从他的后心穿入,前胸透出。
那金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个血淋淋的箭头,然后,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完颜小狼吓得“啊”的一声,屁滚尿流地瘫倒在地,裤裆里,传来一阵骚臭,甚至不敢去看同伴的尸体,只是手脚并用地,向营房的方向爬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野兽般的哀嚎。
完颜石头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将最后一口黑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看着那个在地上连滚带爬、涕泪横流的少年,那副丑态,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因为,石头仿佛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十年前,在太原城下,第一次面对宋军床弩齐射时,同样被吓得尿了裤子的,当年的自己。
原来,恐惧,才是战争中,最公平的东西,它不会因为你是女真人,或是汉人,而有任何不同。
完颜石头转过头,不再去看那狼狈的景象。
他知道,这座堡垒,已经完了,不是被攻破,而是从内部,被恐惧,彻底地蛀空了。
.....
大金国,上京会宁府。
皇城之内,金碧辉煌的宫殿,早已取代了昔日白山黑水间简陋的毡帐。
身着汉家朝服的官员,取代了披着兽皮的部落勇士。
一切,都在模仿着那个被他们征服、却又在无形中征服着他们的南方帝国。
城西,太师府。
这座府邸,是上京城内,除了皇宫之外,最宏伟的建筑。
琉璃瓦,朱红柱,雕梁画栋,奇石异草,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但对于这座府邸的主人完颜宗翰(粘罕)来说,这里,不过是一座更大、更华丽的囚笼罢了。
午后,宗翰正独自一人,在他那阔大的、足以跑马的后院里,擦拭着一副尘封已久的铁甲。
这副铁甲,是他年轻时,跟随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征战四方时所穿。
上面,布满了刀砍、箭射的痕迹,每一道,都代表着一段峥嵘的岁月,一段为大金国开疆拓土的功勋。
完颜宗翰用一块洁白的鹿皮,仔-细地擦拭着甲片上的每一丝锈迹,动作轻柔。
眼神穿透了眼前这副冰冷的铁甲,望向了遥远的、早已逝去的过去。
他想起了当年,在冰天雪地里,和兄弟们分食一块冻硬了的马肉;
想起了当年,他们如何用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击溃数倍于己的辽国大军;
想起了当年,太祖皇帝拍着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地对他说:“粘罕(宗翰的女真名),有你在,大金的江山,便稳如泰山!”
可现在呢?
新皇继位后,完颜宗翰贵为太师,位极人臣,却被夺去了所有的兵权,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或死,或贬,或和他一样,被圈养在这上京城里,成了一尊尊没有牙齿、没有爪子的泥塑菩萨。
而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他的侄孙,大金国的皇帝完颜亶(金熙宗),却正满心欢喜地,任用着那些油头粉面、只会引经据典的汉臣,大刀阔斧地推行着所谓的“汉制改革”。
废勃极烈,设三省六部,穿汉服,说汉话……
在宗翰看来,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女真人之所以能夺取这万里江山,靠的是什么?
靠的不是那些繁文缛节,靠的不是之乎者也!
靠的,是马背上的悍勇,是骨子里的狼性,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部族传统!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亲手,将这些立国之本,一点一点地,连根拔起!
“我大金的江山,怕是要断送在这个黄口小儿的手里了!”
完颜宗翰长叹一声,将鹿皮狠狠地摔在地上,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与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太师何故如此感伤?”
一个雄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完颜宗翰回首,只见四太子完颜宗弼(兀术),正龙行虎步地向他走来。
兀术同样是宗室名将,也是如今朝中,为数不多仍手握兵权的“皇权派”核心。
“四太子来了。”宗翰收敛起脸上的情绪,淡淡地说道,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听闻太师近日身体不适,小王特来探望。”
兀术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试探与算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