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兴脸上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元帅教训的是,是末将……思虑不周。”
岳飞摆了摆手,神色缓和了些。
“本帅并非要违抗君命,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更好地完成陛下的灭金大业,我们才必须,慢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帅案之后,沉声下令。
“传我将令!”
“第一,命张宪、牛皋,各领本部兵马一万,分左右两翼,前出侦查,你们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扫清迷雾,沿途州县,凡金军兵力、驻防、粮草数目,地方豪族、百姓态度,务必一一查明,绘制成图,三日一报!”
“第二,命杨再兴、徐庆,统领踏白军五千,化整为零,伪装成商队、流民,潜入金人腹地,你们要像钉子一样,给我死死钉在金人各条驿道之上!他们的每一封信使,每一道军令,都必须在本帅的掌握之中!”
“第三,命王贵、李宝即刻组建宣抚司,从军中挑选通晓契丹语、女真语的吏员,并联络燕云本地的汉儿、契丹大户,随军前进,我王师所到之处,要立刻颁布陛下《讨金檄文》,安抚百姓,开仓放粮,收拢人心!”
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地发出。
这些命令,没有一道是关于“进攻”的,全都是侦查、渗透、安抚、收拢人心。
众将听得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了元帅的意图。
元帅的“慢”,不是畏战,而是在为那雷霆万钧的“快”,做最扎实的准备。
他要的,不是一场豪赌,而是一场从军事、政治、民心上,对金国展开的全方位碾压!
要在挥出那致命一击之前,先将敌人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
要让大宋的王师,所到之处,不仅仅是征服者,更是解放者。
当将领们各自领命,退出大帐后。
岳飞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帐口掀开厚重的门帘,望着远处那片无垠的苍茫大地。
寒风吹动着他鬓角的白发,那是在燕云边关,四年风霜留下的痕迹。
自己何尝不想快?
比任何人都想早日踏破金国上京,洗刷靖康之耻。
但是,他不能。
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是大宋倾国之力的希望,必须对他们负责,对陛下负责,对这天下负责。
而且,岳飞的内心深处,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忧。
陛下……太急了。
从军令下达到大军集结,前后不过数月。
这份“灭金”的决心,来得太快,太猛烈,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的意味。
陛下的战略,天马行空,直指核心,充满了帝王俯瞰全局的霸气。
但也正因如此,它忽略了太多战场上瞬息万变的细节。
仿佛,这是一场早已预知了结局的棋局,而他们这些将帅,只是负责走完流程的棋子。
这种感觉,让岳飞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或许,是自己久历沙场,变得过于谨慎了。
“罢了。”岳飞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了下去。
身为元帅,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打好这一仗。
既要不负君恩,也要不负三军。
......
大定府,宋军大营。
星辰稀疏,塞外的风如同一把钝刀,刮在脸上,又干又冷。
斥候营的营区,是整个大营里最不安分的地方。
别的营房早已熄灯,这里却依旧火光跳动,人影绰绰。
几十名精悍的汉子,正在做着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他们不像寻常兵卒那样穿着厚重的铁甲,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皮袄,腰间插着短刀,背上负着弓弩,脸上涂抹着混了草汁的泥灰,在火光下,像一群即将融入暗夜的鬼魅。
他们是岳家军的眼睛,是元帅的耳朵,是那支即将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剑的剑尖——踏白军。
百户长李四,正蹲在火堆旁,仔细地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他那柄用了七八年的手刀。
刀身狭长,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豁口,每一道豁口,都代表着一条逝去的生命,或许是金人的,或许……是同袍的。
一个瘦弱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陶碗。
“四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来人是狗儿,一个刚满十六岁的新兵,脸上的绒毛还没褪尽,眼神清澈得像大名府老家门前的小溪。
他是李四的同乡,因为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才跟着李四投了军。
因为年纪小,人也机灵,被分到了伙头营,干些劈柴烧火的杂活。
李四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塞外风沙中被吹得有些发黄的牙。
他接过热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将碗递还给狗儿,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狗儿手里。
“给,拿着。”
狗儿打开一看,是一块干巴巴的麦饼,硬得能当石头使。
“四哥,俺不饿……”狗儿小声说。
“让你拿着就拿着!”李四眼睛一瞪,“咱们这次去的地方,可没伙头营给做热汤喝,你小子在后方,别偷懒,多跟老兵学学,怎么把那糙米饭煮得不那么硌牙,也别老惦记着家,军营里,不想家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狗儿低下头,捏着那块比石头还硬的麦饼,眼圈有点红。
他知道,李四他们这次的任务,是化整为零,伪装成皮货商,孤军深入到金人腹地去,九死一生,是说得好听的。
“四哥,”狗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们……啥时候回来啊?”
李四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拍了拍狗儿瘦弱的肩膀,那力道,让狗儿一个趔趄。
“哭丧着脸干嘛?你四哥我这条命,硬得很。”
李四望向北方那片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未知的、充满了危险的敌国疆域。
他嘿嘿一笑,语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豪气:“小子,想吃肉不?”
狗儿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给老子等着!”李四指着北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哥哥我回来,给你们画出一条道儿来,一条能直接摸到金人粮仓的道儿!到那时候,别说羊腿,熊掌都让你小子啃个够!”
说完,他不再看狗儿,对着不远处已经集结完毕的弟兄们一挥手:“弟兄们,走了!”
几十道黑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喧哗,如同鬼魅一般,迅速而有序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狗儿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干硬的麦饼,望着北方,那里没有他想象中的金戈铁马,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不懂什么叫“直捣黄龙”,也不懂什么叫“雪靖康之耻”。
他对战争的理解,很朴素:跟着岳元帅,就有肉吃,就能活着回家。
可现在,狗儿似乎有了一点新的念头。
自己要好好地把饭煮熟,等着四哥回来,要等着吃那传说中的熊掌。
此后,狗儿每天都在伙房里劈柴、烧火,看着那些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们,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唾沫横飞地谈论着功勋和女人。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那个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默地祈祷。
四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