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光线有些昏暗,靠窗的那张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男人,看年纪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稀疏得能看见泛青的头皮,微胖的身子陷在旧藤椅里,翘着二郎腿,腰杆却没塌,倒像在哪儿受过规矩。
他正用一根手指点着摊在桌上的《贵南日报》,指尖关节粗大,还有道浅浅的白色疤痕。
面前的搪瓷缸印着褪色的“劳动模范”字样,缸沿结着圈浅浅的茶垢。
旁边的铁皮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得像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
屋里另外两张办公桌空着,墙角堆着一捆捆没来得及清理的旧报纸。
两个铁皮文件柜就立在报纸旁,绿色漆皮掉了大半,柜门歪歪扭扭敞着,里面的文件塞得鼓鼓囊囊,露着半截印着“大山镇人民政府”的红章,最底层的柜门边角已经锈蚀,露出红褐色的铁锈。
听见脚步声,男人抬了抬眼,眯成条缝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从衬衫的领口,到裤脚的针脚,最后停在我手里攥着的笔记本上,带着股审视的劲儿,目光硬邦邦的。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
“我是新分配来的选调生林涛,来党政办报到的。”
“哦?选调生?”
他慢悠悠地把报纸往桌上一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韩主任好像提过一嘴。省里来的大学生?”
他端起搪瓷缸,“咕咚”喝了一大口,喉结动得显眼,“贵南大学的,林涛?”
“是,是我。”
我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我叫龚小洪,党政办的。”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藤椅“吱呀”响了声,像是快撑不住他的重量。他没说具体职务,语气淡得像院子里的露水,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
“龚哥好。”
我没敢贸然称呼“主任”,昨天韩天明介绍过,党政办目前就他一个主任,加上龚小洪和司机老王三个人。
龚小洪嘴角撇了撇,像是笑,又像不屑,烟灰弹在桌布上,动作干脆利落:
“从省城贵南大学那号大门出来的高材生?跑到我们这穷山沟沟里来,心里头委屈不委屈啊?”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但尾音故意往上挑着,眼里的揶揄和试探藏不住,就像在问“是不是在省城混不下去了”。
可他说话时,那姿态又不像纯粹的无聊刁难。我想起昨天老郑拍我肩膀的力道,压下心里泛起的那点不适,平静地回答:
“不委屈,组织安排到哪,哪就是工作的地儿。”
“哟,觉悟还挺高。”
他轻笑一声,又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熟练地叼在嘴里,
“不过小林同志啊,我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话里带了点硬气,
“咱大山镇这地方,不比你们省城大学,没那么多书本上的大道理可讲。这儿穷,条件差,是人尽皆知的事。但穷地方有穷地方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任谁来了都得守着。”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有文化是好事,但别太把‘高材生’当招牌挂着。到了这儿,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先从扫地抹桌学起,把脚踩实了,再想别的,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我以前在部队待过,就信一条最朴实的理,活儿是干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明白不?”
这话裹着烟味砸过来,不像那些混迹机关多年的老油条的圆滑世故,倒像部队班长训新兵蛋子,带着股子“立规矩”的硬劲。
我暗暗攥了攥笔记本:“谢谢龚哥提醒,我记住了。”
他似乎对我这态度还算满意,夹着烟的手往墙角指了指:
“韩主任一早陪张书记去石窑沟调研了,得下午才回来。喏,那张桌子归你,自己动手拾掇拾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角那张旧木桌,桌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手指一摸就是一个清晰的印子,一条桌腿显然短了一截,下面垫着一块残缺的破砖头。
这就是我的“工位”?心里咯噔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今天下午两点半,在小会议室开专题会,议石窑沟低保核查的事。”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哐当”扔在我桌上,钥匙串上锈迹斑斑,还挂着个掉了漆的铁牌,上面刻着 “会议室” 三个字,字都快磨平了。
“会议室得提前收拾好,锅炉房打开水灌满暖瓶,把所有桌椅抹干净,茶杯洗净摆好。会前半小时必须一切就绪,别让领导们来了干等着,军人打仗讲究不迟到,咱们干活也一样。”
“还有,食堂开饭的点儿记牢了,”他眼睛重新回到报纸上,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早饭七点,午饭十二点,晚饭六点。过时不候,伙食费月底统一从工资里扣,每人每月十五块。”
说完这些,他便再也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将报纸翻得“哗啦”作响,但我眼角余光瞥见,他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却微微收紧,透露出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毫不在意。
我默默拿起那串锈迹斑斑的钥匙,走到墙角的桌子前。
桌角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歪歪扭扭地像个“兵”字,旁边还有一摊早已干涸凝固的墨渍,黑得发亮,不知是哪位前任留下的印记。
我找了块抹布,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接了半盆水,开始蘸水擦拭桌子。
灰尘混合着污水顺着桌沿不断往下掉,抹布很快就变得黑得像块炭,反复擦洗了几遍,桌面才勉强露出点木头原本的颜色,反倒把那个刻上去的“兵”字衬得更加清晰了些。
擦拭抽屉时,我发现里面还留着些前任主人的痕迹:半截铅笔、几张泛黄的便签纸,还有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我小心地将这些物品收好,放在抽屉一角。
快到中午时分,院里传来一阵摩托车轰鸣声。司机老王骑着那辆嘉陵摩托直接开进了院子,车斗里坐着风尘仆仆的韩天明。
韩天明手里还攥着本笔记本,裤脚沾着泥,鞋上还沾着草屑。
“林涛,宿舍都收拾利索了?”
他一眼看见正在门口泼脏水的我,笑着问道,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韩主任,收拾好了。”
我赶紧停下手,将水盆放到一边。
“昨晚睡得还踏实吗?这边晚上比城里冷,还习惯不?”
他一边问,一边目光扫过我那张刚刚擦拭干净、却依旧破旧的桌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笑着说到:
“委屈你了,这桌子是有点旧, 等下个月后勤盘点,我跟李姐说,给你换张稳当点的。”
“不委屈,挺习惯的,谢谢韩主任关心。”
韩主任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什么不适应的,随时跟我说。”